剃頭佬詫異地看著岳昆侖慢慢走開,又恢復(fù)了之前那種走路的方式。他突然覺得自己能走出野人山了,只要跟著這個人。
雨越下越大,山路更加泥濘,幾米以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剃頭佬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前面那個模糊的人影,一刻也不敢停。從早上起他就一直跟著,岳昆侖走他也走,岳昆侖停他也停。他的步調(diào)開始與岳昆侖合拍——每分鐘105步,每小時休息5分鐘。剃頭佬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抬頭咒罵了一句老天,但他看不見詛咒的對象,濃密蒼黑的樹冠遮蔽了天空。處于雨季的野人山就是地獄,就連想看見一塊完整的天空都是奢望。剃頭佬把左手手腕湊到耳邊,表還在嚓嚓地走。這塊歐米茄防水表是他從一個英國軍官手上脫下來的,那時候手表的主人再也用不上手表。熒光時針在昏黑的光線里指向四點(diǎn),剃頭佬覺得該找地方過夜了,按他在野人山走了一個月的經(jīng)驗,天很快就會變黑。剃頭佬一直認(rèn)為自己算是意志堅強(qiáng)的人,但前面那個人就像長了顆石頭心——他沒有一絲停下的意思,一直在穩(wěn)定堅韌地往前走,好像沒有什么能阻擋他走出野人山的決心。剃頭佬的腳很痛,他不知道前面那人的腳痛不痛,在泥水和石礫上走了幾十天,就是塊鐵也蝕了。
“嘿——”剃頭佬忍不住了。
岳昆侖沒有停,也沒有回頭。天色黑透之前還可以再走二里路,這二里也許就是生與死的界限,要想活著走出去,就在這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堅持。
剃頭佬不再發(fā)表意見。同樣是長了卵蛋的人,他能扛住,自己就也能扛住。
野人山的黑夜是剃頭佬見過的最黑的夜,他懂得了伸手不見五指是什么意思,慶幸的是,前頭那個人在最后一點(diǎn)兒天光消失之前,在一個山洞口停下來,精準(zhǔn)得像他腕上的表。
雨布張開扯在洞口外,被密集的雨點(diǎn)打出寂寥的聲響,雨水順著雨布叮叮咚咚淌進(jìn)一個鋁飯盒。黑暗里倆人面對面靠坐在洞口,疲憊和饑餓讓他們一下也不想動彈。濕透的衣服緊貼著肉,山風(fēng)潲著雨絲往洞口里灌。剃頭佬打個寒戰(zhàn),摸著地想往洞里爬,里頭或許會干燥點(diǎn)。
“別進(jìn)去?!焙诎道镌览龅恼Z氣不容置疑。
剃頭佬停住。他不知道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他眼睛睜得再大,面前還是一片漆黑。剃頭佬沒問原因,坐回剛才的位置,盡量把身子蜷成一團(tuán)。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剃頭佬還是睡不著,饑寒交迫,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有……有火嗎?”剃頭佬遲疑著問。
“淋濕了?!?/p>
窸窸窣窣響了一會兒,剃頭佬摸出兜里的烤肉。
“吃嗎?”剃頭佬把烤肉往前遞遞,忘記了對方看不見。人在如此的絕境中,會自然親近一切同類。
“不?!痹览雎劦搅四枪山购嵝鹊臍馕?。
咀嚼聲里夾雜著干嘔聲。他在努力克服來自身體本能的排斥,用力往下吞咽。畢竟還是個人。岳昆侖想,一邊把接滿雨水的飯盒放到剃頭佬身前:“喝點(diǎn)水。”
咕咚咕咚的喝水聲。剃頭佬吐出一口長氣,他覺得好過多了。
“你叫什么?”剃頭佬問。
“岳昆侖。”
“朋友跟仇人都叫我剃頭佬?!?/p>
“剃頭的?”
“……算是吧。”
“不像?!?/p>
“像個打手吧?”不等岳昆侖回答,剃頭佬嘎嘎地笑了,“我原先在上海灘混?!?/p>
“怎么會到第5軍的?”
“幫老大除了個對頭,誰曉得這王八蛋要滅我的口,跑路要吃飯,就投了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