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岳昆侖后到底走了多少天?剃頭佬已經(jīng)記不清了。天黑停下,天亮趕路,每天都像在重復(fù)昨天走過的路。爬過一座山,又爬過一座山,每次上到一個山頂,滿懷的希望就變成絕望, 前方無邊無際的高山就像是對他們堅持和努力的嘲笑。野人山像是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剃頭佬早就不相信自己能走出去,但他必須走下去。走死在路上和坐下等死不同,那樣至少堅持到了最后,對得起他長的卵蛋。剃頭佬就是靠這樣的信念支撐。岳昆侖是靠什么支撐,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他倆都得死在野人山。
剃頭佬落在了后頭,岳昆侖停住等他跟上,趁這點時間又在路邊挖芭蕉根。老天就像在跟他們開玩笑,在絕望中又留了一絲活命的希望。也許是和前面的隊伍拉開太遠(yuǎn),那些被挖開的野芭蕉在雨季里又長出了根須,這段時間倆人就靠吃這個度日。
剃頭佬慢吞吞地跟上來,面色蠟黃、眼窩凹陷。背上的行軍包就像一座山,壓得他兩腿發(fā)軟,壓得他彎腰佝背。
岳昆侖把剛挖的芭蕉根遞給他,順手幫他把行軍包卸下來:“歇會兒吧?!?/p>
剃頭佬哪還有吃相,連嚼帶吞的吃了兩根,最后一根剛想往嘴里塞,想想還是遞給了岳昆侖:“你也吃點兒?!?/p>
岳昆侖搖搖頭:“我不餓。”
剃頭佬鼻子一酸,趕緊扭過了頭。他能不餓么?上海灘這樣的地方,讓他不得不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樣的生存法則,可在這洪荒老林,他遇見了一個“港都”,顛覆了他之前所有對同類的冷漠和戒備。這一路上有危險岳昆侖會擋在前頭,有吃的會讓他吃第一口,一切都發(fā)自內(nèi)心,沒有一點刻意。剃頭佬是恥于表達(dá)感情的人,但他在心里認(rèn)定了岳昆侖是可以過命的兄弟,如果能活著出去……可真能活著出去么?剃頭佬用力地咀嚼,掩飾剎那流露的軟弱。
“家里還有誰?”剃頭佬問。
群山延綿出蒼茫,岳昆侖望著東方的目光散淡遙遠(yuǎn):“還有個爺爺……”
“比我強(qiáng)?!碧觐^佬笑下,“十歲那年,家里人把最后一點兒苞谷面做成兩個饃,打發(fā)我去上海投親戚,想給家里留條根?!?/p>
“那他們呢?”
“……全餓死在蘇北老家了,一個沒剩?!?/p>
岳昆侖沉默。
“我沒舍得吃那兩個饃,一路討飯,討得到就討,討不到就跟雞狗搶食,到上海的時候,兩個饃早餿了……”剃頭佬轉(zhuǎn)頭沖岳昆侖苦笑下,“全家人的命換了我的命,就想留條根。前些年什么荒唐事都干過,就沒想著討個老婆,生個兒子……”
岳昆侖想說點什么,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倆人沉默,隱隱約約的哭喊呼救聲傳來,女人的聲音。
岳昆侖望一眼剃頭佬。
“你也聽見了?”剃頭佬有些不確定,以為自己餓昏了頭。
岳昆侖噌一下站起來,朝呼救的方向飛跑。
“哎——等下我!”剃頭佬連滾帶爬地跟在后頭。
四個年輕女人。一個被一頭健碩的灰狼咬住咽喉拖倒,三個圍在邊上歇斯底里地哭喊呼救,用幾根樹枝無力地抽打驅(qū)趕。狼絲毫不懼,喉底滾動著低沉的吼聲。鮮血激射而出,嘗到了人血味道的餓狼更加亢奮,用力甩動頭顱,想盡快結(jié)束獵物的性命。地上的女人腳在蹬,手在抓,已叫不出聲,邊上三個手無寸鐵的女人絕望到崩潰。
狼的一條后腿突然炸開,而后才是槍響。狼一聲慘叫,痛得原地轉(zhuǎn)個圈,箭一般躥進(jìn)了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