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慶家的炒了一碗蛋炒飯,看著有慶吃下去。掩好門,順手從門后拿起了搗衣棒。有慶家的把搗衣棒放在桌面上。有慶家的說:“有慶,我能懷的?!庇袘c還在扒飯,沒有聽明白。有慶家的說:“有慶,我懷上了?!庇袘c家的說:“是王連方的?!庇袘c聽明白了。有慶家的說:“我不敢再墮胎了,再墮胎我恐怕真的生不出你的骨肉了?!庇袘c家的說:“有慶,我想生下來?!庇袘c家的說,“有慶,你要是不答應,我死無怨言。”有慶家的看著桌面上的搗衣棒,說:“你要是咽不下去,你打死我?!庇袘c最后一口飯還含在嘴里,他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梗了。有慶站起身,拿起搗衣棒。有慶把搗衣棒握在掌心,胳膊比搗衣棒還要粗,還要硬。有慶家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有慶已經(jīng)不在了。有慶家的慌了,出了門四處找。最后卻在婆婆的茅棚里找到了。有慶家的追到茅棚的門口,看見有慶跪在婆婆的面前。有慶說:“我對不起祖宗,我比不上人家有種。”有慶嘴里的那口蛋炒飯還含在嘴里,這刻兒黃燦燦的噴得一地。有慶家的身子骨都涼了,和婆婆對視了一眼,退了回來?;氐郊?,從笆斗里翻出一條舊麻繩,打好活扣,扔到屋梁上去。有慶家的拽了拽,手里的麻繩很有筋骨。放心了。有慶家的把活扣套上脖子,一腳蹬開腳下的長凳。
婆婆卻沖開門進來了。婆婆多亮堂的女人,一看見兒媳的眼神立即知道要出大事了。婆婆一把抱住有慶家的雙腿,往上頂。婆婆喊道:“有慶哪,快,快!”有慶已經(jīng)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不知道前后的幾分鐘里他都經(jīng)歷了什么。木頭木腦的,四處看。有慶把媳婦從屋梁上割下來,婆婆立即關(guān)上了屋門。老母親興奮異常,彎著腿,張開胳膊,兩只胳膊像飛動的喜鵲不停地拍打屁股。她壓低了嗓子,對兒媳說:“懷上就好,你先孵著這個,能懷上就好了哇!”
春風到底是春風,野得很。老話說,“春風裂石頭,不戴帽子裂額頭”,說的正是春風的厲害。一年四季要是說起冷,其實倒不在三九和四九,而在深秋和春后。三九四九里頭,雖說天凍地凍,但總歸有老棉襖老棉褲裹在身上。又不怎么下地,反而不覺得什么。深秋和春后不一樣,手腳都有手腳的事,老棉襖老棉褲綁在身上到底不麻利,忙起來又是一身汗,穿戴上難免要薄。深秋倒是沒什么風,但是起早貪黑的時候大地上會帶上露水的寒氣,秋寒不動聲色,卻是別樣地凜冽。春后又不一樣了,主要是風。春風并不特別地刺骨,然而有勢頭,主要是有耐心,把每一個光禿禿的枝頭都弄出哨聲,像號喪,從早號到晚,好端端的一棵樹像一大堆的新寡婦。春寒的那股子料峭,全是春風搗的亂。
麥子們都返青了,它們一望無際,顯得生機勃勃。不過細看起來,每一片葉子都瑟瑟抖抖的,透出來的還是寒氣。春天里最怕的還是霜。只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會有一場春雨。所以老人們說,“春霜不隔三朝雨”。雖說春雨貴如油,那是說莊稼,人可是要遭罪。雨一下就是幾天,還不好好下,霧那樣,沒有瓢潑的勁頭,細細密密地纏著你,躲都躲不掉。天上地下都是濕漉漉的,連枕頭上都帶著一股水汽,把你的日子弄得又臟又寒。
王家莊彌漫著水汽,相當濡。風一直在吹。人們睡得早,起得遲,會過日子的人家趕上這樣的光景一天只吃兩頓。這也是先輩的老傳統(tǒng)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多睡覺,橫著比豎著扛餓。吃得少,人當然要懈怠了,這就苦了豬圈里的豬。它們要是餓了不可能躺下來好好睡覺的,它們會不停地喊。豬喊得很難聽,不像雞,叫起來喜喜慶慶的;也不像狗,狗的叫聲多少有那么一點安詳,遠遠地聽上去讓人很心安。豬讓人煩,天下所有的豬都是餓死鬼投的胎。一天到晚就知道喊冤。
天上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天黑了,王家莊寧靜下來了。天又黑了,王家莊又寧靜下來了。
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