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言(2)

21世紀中國最佳詩歌2000-2011 作者:耿立


三、性 情

下雨天,黃侃總是穿著木屐到學(xué)校上課。

“木屐”又稱“釘鞋”,即以桐油反復(fù)油浸后的牛皮為鞋幫,厚木塊為鞋底,再釘上鐵釘防滑。這種釘鞋在鄉(xiāng)下走爛泥路極佳,在城里走水泥路就不太合適了。

上完課天晴,黃侃即換下木屐,用報紙包上,挾出校門。新來的門衛(wèi)不識,見黃侃土里土氣,帶一包東西,便上前盤問,并要檢查紙包。黃侃二話不說,放下紙包便走,之后幾天一直不去上課。系主任見黃連續(xù)幾天未到校,以為他生病了,便登門探望。系主任問其故,黃則閉口不答,系主任不知所以然,趕快告訴校長。校長親自登門,再三詢問,黃才說:“學(xué)校貴在尊師,連教師的一雙釘鞋也要檢查,形同搜身,成何體統(tǒng)。是可忍,孰不可忍?”校長再三道歉,后又托人前去勸說,也無濟于事。

從此,黃侃就離開中央大學(xué)。

四、詩人看得起誰?

1945年,國共和談時期,柳亞子請曹立庵刻了兩枚印章。一曰:“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澤東”;一曰:“前身禰正平,后身王爾德;大兒斯大林,小兒毛澤東”。第二枚中的禰正平,即裸體朝堂擊鼓罵曹的禰衡。禰衡以狂著稱,生平只看得起孔融和楊修兩人,常說:“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數(shù)也?!?/p>

柳亞子在這里仿效禰衡,但比禰衡氣勢要來得大。在詩中,柳亞子還寫道:“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自非禰正平,狂語誰敢吐。大兒斯大林,小兒毛澤東。我狂勝禰生,斯毛真英雄。”盡管這里的“大兒”、“小兒”不必一定要理解成“長子”、“次子”,但如此出言語,連柳亞子私下也認為,自己比禰衡還狂。

五、詩人之死

我有一篇文章《詩人之死》是寫詩人王昌耀,我寫道:艾青是1996年一個春夜走去的,來自泥土,終歸還于泥土;四年后,昌耀被肺癌一寸一寸吞噬了骨肉和靈魂,也棄世了,亦是春日。春是拒絕接納詩人而把他們關(guān)在生命之外嗎?

昌耀有篇《兇年逸稿》,記述的是在祁連山農(nóng)場,“一個被稱做絕少孕婦的年代”,饑饉遍野,“我們因饑饉而恍惚”。那時,詩人和難友在青稞熟了的時候,白日勞動把褲腿扎緊,偷著把麥穗捋到褲子里,晚上就找工具在隱秘的角落炒青稞,工具就是偷藏的臉盆。一個夜里,大家在窯洞里各自靠著自己的被子吃炒青稞。黑暗里,一個人溜進來,悄悄坐在像耗子一樣偷吃青稞的囚徒當(dāng)中,他把手伸給昌耀,昌耀就給他一把,就是這樣,滿窯洞的喉嚨響。

第二天出工時,昌耀卻被從隊伍里拉出示眾,原來夜里溜進窯洞的人是一個管教干部,他讓詩人把脖子像鵝頸一樣扭來扭去,以供大家觀賞,他說:看啊,這個耗子,偷嘴吃吃得多肥,肥得連脖子后面都有肉褶了!囚徒們大笑起來。

就是這擯棄了人的尊嚴,像耗子一樣為了生存而攫取的一份食糧,使詩人沒有成為祁連山的一把白骨。那個時候,詩人艾青以衰暮之年也在邊地流放,艾青說,那個年代死了人就像死了一條狗。

詩人活了下來,他在《慈航》中寫道: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而我是在從一個謙卑貧窮的魯西平原小鎮(zhèn),到同樣謙卑的小城讀師專的時候,讀到昌耀詩歌的。那是一本名叫《文學(xué)家》的創(chuàng)刊號,上邊就有《高車》,但和后來的選本不同,沒有小序,是5段10行,而后來通行的版本是小序加8行詩句,但我一下記住了那負荷沉重的青海的高車,“從地平線漸次隆起”,“從北斗星宮之側(cè)悄然軋過”,“從天地間旋動而去”。我們知道,高車是青海農(nóng)牧民的一種工具,一種最樸素的農(nóng)業(yè)的象征,然而也是最落后的民族的傷痛。

昌耀的詩給人的是一種靈魂的驚顫,他筆下的漢字讓人感到陌生,而漢字的表達卻是蒼茫。它是一,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一,昌耀是大地和苦難分娩生成的。

然而這樣的詩人,他的詩作有段時間被出版機構(gòu)排斥在外,他曾在報刊上登載啟事,聲明自己“因書稿屢試不驗”而決心“自費出版”,這是一本叫做《命運之書》的書稿。

昌耀患的是肺癌,生命后期形銷骨立,腿上的皮就像紙一樣,一捏就疊在一起,他無力承擔(dān)巨額的醫(yī)療費用。當(dāng)他疼痛時,就屈著腰,用兩個膝蓋頂著胸部,在床上嚎叫,也不愿上醫(yī)院,實際想省些錢留給孩子,孩子一個待業(yè),一個正上學(xué)。我想到昌耀筆下的母狼,“那頭三條腿的母狼。她在長夏的每一次黃昏都要從我(河床)的陰影跛向天邊的彤云”。

2000年3月23日,龍年,歲在庚辰,序在春日,早7時,青藏高原,天色甫明,形銷骨立的老昌耀,從病房的三樓跳下,8時血壓下降,9時瞳孔放大,9時45分心臟停止跳動,終年65歲。后二日,我得到消息,悲戚難已,像聽到艾青之死,我寫下的詩句:“我們聽他的話/我們讀他的書/我們不敢相信他已經(jīng)去了?!?/p>

六、尾 語

奧威爾說:好文章就像一塊窗玻璃。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好的詩歌也像一扇窗玻璃,通過玻璃,可以看見詩人心的顏色以及他思考的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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