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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山一夜記(2)

山魔:嗤笑之物 作者:(日)三津田信三


當時我卻以大學暑期要進修為由沒有回老家,自然也沒有進行參拜。其實進修只是借口。學校開了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的學習班,我就拿這個學習班當擋箭牌拒絕歸鄉(xiāng)。到后來全家人包括父親對這個所謂的“進修”都沒有提出質疑,我也沒多想,覺得很安心。誰知道沒過多久我就聽說了不好的傳聞。不光在家里,甚至在村里都有人戳我的脊梁骨,他們的意思是我根本就沒把傳統(tǒng)放在心上。如果有心進行成人參拜的話,就算不是盂蘭盆節(jié)那一天也無所謂,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補上,關鍵是我本人的態(tài)度問題。

他們說得沒錯,我根本就沒把這種傳統(tǒng)放在心上……不是沒放,是不屑一顧。我好不容易才擺脫父兄給我?guī)淼膲毫Γ松谝淮蜗硎茏杂勺栽诘臉啡?。初戶這個地方已經(jīng)被我拋在了腦后,沒什么大事我根本就不打算回去。

當時的東京正處于戰(zhàn)后的復興階段,美國因為朝鮮戰(zhàn)爭而在日本大量采購物資,“朝鮮特需”對促進日本經(jīng)濟復蘇起了極大作用。但這一形勢卻讓當時的韓國總統(tǒng)李承晚感到很不滿。他曾說:

“聯(lián)合國軍有來自十六個國家的青年參加了這場戰(zhàn)爭,他們用自己的血肉守護自由的陣營。但日本青年在干什么?難道他們只知道看電影,打小鋼珠和追著脫衣舞娘的屁股跑嗎?”

他是不是真的說過我不清楚,我們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也不會為他的話而感到可恥。說到底我只是一個謳歌青春的普通日本青年罷了。

但我也有和其他青年不一樣的地方。我會無意識地逃離自己的家鄉(xiāng),逃離自己的家。不用問,這都是父親他們一手造成的……

所以當我得知父親大發(fā)雷霆的時候,反而越加不想回家。我也擔心過父親不給我寄錢怎么辦,到時候只能節(jié)衣縮食了。但這個想法其實很天真,如果他真的掐斷了我的經(jīng)濟來源,我交不出學費肯定會被大學掃地出門,成為迷途于街頭的喪家犬。還好,父親沒那么絕情。我在金錢上很寬裕,和同時代的青年相比,我的大學生活可謂安穩(wěn)愜意。

那件事后又過了三年,什么參拜啊,儀式啊都被忘得一干二凈。所以當我又收到祖母來信時的那種驚愕感可想而知。今年春季我將從大學畢業(yè),成為一名教師。我猜想父親是算準了,才要我在這個時候回家參加成人儀式。

換成前幾年的我,肯定會無視祖母的來信。但今非昔比,祖母在信尾的那句老話反而讓我過意不去。祖母是父親的母親,但現(xiàn)在的一家之主卻是父親,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在鄉(xiāng)下有著“老來從子”的傳統(tǒng),所以我能想象得出祖母夾在我和父親之間有多難受。

最后,和堂兄商談過后,我決定回家參加成人參拜的儀式。

“就算你打算以后和老家拉開距離,但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來,所以最好還是不要搞得太僵?!?/p>

就算成為了高中教師,高志仍舊玩心不改,經(jīng)常搞惡作劇,做傻事。但他對我說出如上那段話的時候卻是一本正經(jīng)。大概他平時太不正經(jīng)了,一旦正經(jīng)起來就充滿說服力。我聽后點點頭也表示同意。

時隔四年,我終于要回老家初戶了。

我回老家的日子,是去年第二學期中旬的某個周日。本來周六只上半天課,如果一下課就出發(fā),半夜就能回到初戶。第二天,也就是周日一早就能開始參拜。但周日是御山神社例行的秋日大祭,村子里的人都會參加這個祭典,我可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成人參拜。于是我便申請周一的帶薪假。按照我的計劃,周一早上進入三山,當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東京。周日的早上,我磨磨蹭蹭地整理著行李,其實在我內(nèi)心還是對回家有很大的抵觸感,實在不想這么早就見到父親和哥哥們。

成人參拜要經(jīng)過三山。三山,如字面所示就是把三個山頭當成一整座山。村人認為這是一座有神坐鎮(zhèn)的山,但這座神山的第一個山頭連五百米也不到,第二個山頭也只有七百米,第三個山頭也很遺憾地沒有超過一千米。山中的山道被稱做“參道”。山腳下有一座里宮,參拜的人通過參道到達第一座山頭上的“一之中宮”,然后再前往第二座山頭上的“二之中宮”,以及坐落于第三座山頭上的奧宮。翻越三座山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

這些事都是高志告訴我的,他肯定是從他母親也就是我叔母那里聽來的吧。其實這方面的信息只要問父親和哥哥就行,但我懶得問他們,又不想給祖母增加負擔,故只能拜托堂兄。

周日的晚上,在初戶的老家門口只有祖母和母親兩人迎接我的歸來。而且母親很快就被父親叫走了,我只能獨自吃著祖母為我準備的消夜。

我和那幾個什么都吃的哥哥不同,從小就是個挑食的孩子。雖然不喜歡吃蔬菜,但祖母做的涼拌菠菜我就肯吃;很討厭醋飯,但祖母捏的稻荷壽司我卻很喜歡;不喜歡腌菜,但對祖母做的梅干卻沒有抵抗力。由此看來,我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全靠祖母的料理在為我填補能量。

當天晚上,擺在我面前的,全都是好吃的。

“你父親和哥哥們說,等明天成人參拜結束了,再給你舉辦一個慶祝會?!泵鎸χ沉坎淮蟮膼蹖O,祖母不停地勸我吃這個吃那個,“就算不進行儀式,你也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不對,你已經(jīng)是學校里的教書先生了,多能干啊。別說一面了,幾十面也沒問題。但這里有這里的規(guī)矩……”

祖母不斷找話來安慰我。

我想此時祖母的心情,一方面在我為能回家進行儀式而安心,另一方面卻為我迫于壓力作出不情愿的決定而心痛。

之后祖母就沒有再提及儀式,而把話題的中心轉向最近發(fā)生的一些閑事。村里來了一個名為“太平一座”的巡回劇團。劇團的成員都怪怪的,如今他們就住在祖父為休閑而建的小劇場里;還有今年夏天,奧戶鍛炭家那個離家數(shù)十年的長男終于回來了;最近有一伙劫匪在神戶出沒,專門搶劫那些修驗者或者巡禮者;明天會有一支送嫁隊伍從初戶出發(fā)前往奧戶。

對了,祖母說的“奧戶”也是座小村。奧戶位于群山的深處,翻過三山還要往北。祖母就是從奧戶嫁到初戶來的,看來,無論離鄉(xiāng)多少年,人總會關心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我對奧戶并不很感興趣,但祖母仍喋喋不休地說鍛炭家的事。事后想來,祖母說那么多,或許只是想要多看幾眼自己的寶貝孫子吧。

吃完飯,我打算回房間的時候,祖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遞給我一個信封。

“這是什么?”

“這是今天收到的,有人要我轉交給你?!?/p>

我接過一看,信封正面只寫著“鄉(xiāng)木靖美收”,既沒有地址也沒有貼郵票。祖母說是“轉交”,那應該是面交的書信。我把信封翻過來,看到寄信人的姓名時突然僵住了。上面的名字是“日下部園子”。

“今晚早點休息吧。”

祖母對悵然若失的孫子說道,悄悄走出房間。

我壓抑住當場開封的沖動,回到闊別四年卻無甚變化的房間,打開書桌上的臺燈開始看信。信的內(nèi)容大體有三個部分:一是對我去東京求學的羨慕和擔心;二是期盼我成為一個優(yōu)秀教師;而這第三部分,則是講述自己就要嫁到奧戶釜石家的事。

剛才祖母說有姑娘要從初戶嫁到奧戶,那新娘就是日下部園子吧。

日下部家的職責是管理初戶的伐木工和木工,從很久以前開始就為鄉(xiāng)木家工作。

所以,我和園子在小時候就認識了,可以算是青梅竹馬。讀書后,我們又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等到對異性懵懂的年紀,我們……唉,別想了,那肯定只是我的單相思。我記得那年夏天的廟會,光是在黑暗中去牽她的手,就已用盡了我所有的勇氣……

園子要嫁人了,而且是嫁到奧戶的釜石家……

我糾結了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太陽還沒升起就起床了。起來后先到浴室里灑水凈身,去除一切雜念以獲得身心的清凈。漸漸地,我發(fā)覺,這次參拜對我來說,是與過去的自己說再見,成為一個真正的成人的儀式。

三兩下把身上的水擦干,穿上祖母為我準備好的衣服,一件白色木棉行衣。戴上手背套,系上綁腿,套上草鞋,脖子上再圍上一條白色的帶子,一切準備完畢。

“這條帶子是圍巾嗎?”我半開玩笑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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