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
不知何故,我和手表無甚緣分可言。不是丟就是摔,或喜新厭舊,總之沒有一只手表戴長久過。如此說來總該和懷表有緣吧?其實我既沒買過也沒擁有過懷表,一句話,和懷表不沾邊!我時而想象,從西服背心口袋里掏出拴著金鏈的懷表,看著懷表口中念叨“時候不早了,耽擱您這么長時間,我就此告辭”的情景,并非不想自己也有一塊。
但又一想,何苦要煞有介事、故作姿態(tài)呢?結果至今不曾買一只懷表,更甭說金鏈。
那么掛鐘呢?也沒有。究竟有什么鐘表呢?只有寫字臺上、書架上、多寶格上各放一只座鐘,靠它們知道時間。
寫字臺上的那只座鐘,是以前我在電視臺做音樂節(jié)目時,節(jié)目贊助商——一家電氣公司送作紀念的電池式座鐘,鐘擺總是忙不迭地來回擺動。得到這只座鐘時我很得意,心說這是值錢東西。為了引起家人的尊敬,我把它擺在寫字臺上時,還順嘴說“瞧瞧,爸爸在電視臺做一次音樂節(jié)目,就得了這么高級的座鐘啊?!睘榱俗尲胰诵姆诜€故意提高嗓門,自言自語,不止一萬日元吧,這是好東西,貴重啊,等等,實在慚愧。后來,我在銀座一家鐘表店里看到了一模一樣的座鐘,一看上面掛的價簽恍然大悟,哪里值一萬日元,連四分之一都不到,便宜貨一個!當然,這個價錢對家人秘而不宣,直到現(xiàn)在他們還認為是高級座鐘。
這只座鐘,走得瘋快。
書架上的那只座鐘大概是美國造,上面畫著米老鼠,藍一塊,紅一塊,花里胡哨。從圖案也可以知道,這是很早以前和我家貼鄰而居的一家美國人送給孩子的生日禮物。
這家伙可夠費事的,每天早晨不上弦它就歇工,而且每天慢十幾分鐘。
多寶格上的那只好像是地道的高級貨,因為很早以前就擺在那里,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鐘。它一星期只需上一次弦,可是也許因為太高級或是太老了,總之不是快就是慢,沒個準點兒。
結果,我看時間必須兼看三只座鐘,并在頭腦中進行復雜的計算,對各個座鐘的毛病進行綜合,算出平均值以求出大致的時間。比如,已知寫字臺上的那只電池座鐘指針在3點7分,米老鼠座鐘是差4分3點,多寶格上的座鐘是差2分3點,所以現(xiàn)在的時間就是3點4分30秒。如此訓練的結果,大抵可以掌握準確的時間。雖然麻煩,但我已經習以為常,沒覺得有何不便,反而感覺只靠一只準確的表令人不安,況且乏味。
最奇妙的莫過于我從美國買來的手表。1960年底,為指揮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劇《夕鶴》,我和女高音歌手大谷冽子前往紐約。在逗留的兩個月期間,經過緊張的排練,終于大功告成,結束演出?;貒跋ο胭I件東西做紀念,便以特價買了一塊極高級的超薄手表,只有兩三毫米厚,瑞士造,是當時剛上市的款式。這塊手表比起米老鼠和電池座鐘,走得既準,又因為薄從來不像別的手表那樣好刮袖口,令人稱心如意。
結果,它也被我弄壞了。
那個時期,我正迷戀于釣黑鯛魚。一天早晨,我戴著那塊手表到葉山的海濱釣魚。過了一會兒,一條大個兒的黑鯛魚上鉤了。因為鉤線很細,為了不使它被魚掙斷,用的是極富彈性的魚竿。眼看著魚竿前端被拉成了滿月形,魚線從固定軸上不斷地放出去。經過一段緊張的拉鋸,魚漸漸地沒勁了,被拽到了跟前。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帶撈網,慌了手腳,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釣黑鯛魚要用極細的鉤線,而用線絕對不能把魚釣出來,所以必須用撈網熟練地把拖到跟前的魚撈起來??墒菗凭W卻忘帶了,怎么辦?白白地把魚放掉我又不甘心,于是心生一計,并按計而行——手握魚竿,猛地跳進海里,把魚引到巖石之間的縫隙,在那里用手愣捉。我最終制伏了在水里拼命掙扎的大魚,裝進魚簍里,松了一口氣。就在這時意識到手表,但是為時已晚,表盤進水,表針也不會動了。
我拿著手表,來到鐘表修理店。
修表的師傅奇怪地看著表,最后說:不對呀,寫著“防水”怎么會進水呢?您花多少錢,在哪里買的?聽了我的回答,師傅說,這么薄的手表不可能那么便宜,肯定是冒牌貨。
我想,如果那天沒戴手表,手表不進水,也就是說我仍不知道那個超薄表是贗品的話,一定還被蒙在鼓里,得意洋洋地戴著它,豈不是再也無從享受看時間需要計算三只座鐘平均值的樂趣?
(1965.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