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嬌小的綠色的魔氈,
你能夠日飛千里;
你的乘客是沉重的戀愛,
和寬厚的友誼。
兩個靈魂是你的驛站,
你終年在其間跋涉;
直到他們有一天相逢,
你才能休息片刻。
郵票啊,郵戳啊,家信啊,印象太深刻了,直到1981年他還在一首《梅雨箋》里寫到它們:“方的郵票/圓的郵戳/只輕輕地一敲/扁扁的心情(河注:薄薄的家信)/就留下了烙印”?!多l(xiāng)愁》的第一段抓住郵票這個物象,說小時候的鄉(xiāng)愁,一個流亡學生的鄉(xiāng)愁,是母親從遠方寄來的信件上貼著的那一枚郵票。這樣寫,對他說來,不但是很方便的,而且是很合情的,很合理的。
少年時期匆匆去了如煙云之過眼,未來的詩人漸漸長大了。四十年代末,他隨父母遷居香港,旋即去臺灣,插入臺大外文系三年級。1952年畢業(yè)后,第一本詩集《舟子的悲歌》出版,得到梁實秋的好評,名聲大噪,同時入伍服役。1954年同未來的妻子小名咪咪的戀愛,有一首情詩《咪瞇的眼睛》為證。1956年退伍,入東吳大學任教,結婚。兩年后去美國留學進修,該算是新婚別。臺灣基隆港上船,橫渡太平洋,美國舊金山港登岸。身在異國,心在家里,捻弄著那一張窄窄的來程船票,鄉(xiāng)愁頓起。不過這時候鄉(xiāng)愁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變了,慈母讓位給新娘了。少戀母,長戀妻,人之常情啊?!多l(xiāng)愁》的第二段抓住船票這個物象,說長大后的鄉(xiāng)愁,一個異國孤客的鄉(xiāng)愁,是把他從新娘身邊引走的那一張船票。這樣寫,對他說來,也是很貼切的,他寫他自己的真實感受嘛。
1958年母親去世,遺體火化。他把骨灰匣安放在窗臺上的盆花叢里,寫詩為母親招魂,喚她的慈魂快快回來,回到這“火后的小城”里來,回到這“四方的空城”里來。在這一首《招魂的短笛》里,他對母親的慈魂說:“春天來時,我將踏濕冷的清明路,/葬你于故鄉(xiāng)的一個小墳,/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河注:他的母親是江蘇武進的人)。/垂柳的垂發(fā)直垂到你的墳上,/等春天來時,你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夢,夢見你的母親?!庇喙庵惺莻€孝子,多有悼亡母的章句,寫得十分感傷。送母親的骨灰匣回她的故鄉(xiāng)去入土安葬,這一孝思,迄今二十多年了,尚未實現(xiàn),雖然春天已經(jīng)來到了。那骨灰匣想來早已入土,大約是安葬在臺北市郊的圓通寺吧,因為他在一首詩里說,清明節(jié)掃墓日他聽見母親在圓通寺喊他。以常理推之,那里該有一方小墳吧。
郵票啊,船票啊,墳墓啊,這些物象里潛溶著多少哀愁?。∷鼈兿笳髦嚯x:郵票,船票,空間的距離;墳墓,陰陽的距離,死生的距離。薄薄的一層混凝土,內(nèi)外相隔,那么遙遠,比千山萬水的相隔更遙遠??!《鄉(xiāng)愁》的第三段抓住墳墓這個物象,說母親去世后留給他的鄉(xiāng)愁,一個孝子的鄉(xiāng)愁,是使他抱恨終天的那一方墳墓。這時候鄉(xiāng)愁的內(nèi)容又變了,愛妻讓位給亡母了。這一段是高潮,出奇制勝。讀者為之驚愕,細細一想,悲從中來。我朗誦到這里,嗓子都顫抖了。
人到中年以后,閱歷既多,五味嘗遍,漸漸地看透了人世的諸般畸形怪相,于是不再好奇;漸漸地懂得了事業(yè)的艱難,于是雄心消泯。他的頭腦里憧憬日少而回憶日多,愈來愈像反芻動物,常常咀嚼肚子里的舊聞往事,竟有回甜之感,于是“鳥倦飛而知還”,有了落葉歸根的愿望。白天忙著,不太覺得,到了夜間,故國故鄉(xiāng)故園便頻頻地來入夢了。早晨醒來,夢去無痕,依然人在臺北市廈門街的小巷中的一座古老的院子里。鄉(xiāng)愁難遣,翻翻中國地圖,神游太湖,溯江而上,直抵重慶市江北縣悅來場,又沿江而下,看那“蔣山青,秦淮碧”的南京城,想起昔年那里有許多美麗的表妹……最可惱的是那一灣海峽,二指寬罷了,淺淺的一層海水比紙更薄,就是涉不過去。這時候鄉(xiāng)愁的內(nèi)容再一變,變成了那可惱的海峽。《鄉(xiāng)愁》的靈感也許是這樣來的吧?
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腹稿里支起的第一個構架,很可能就是這樣的。有了這個構架以后,便回頭去翻查記憶的倉庫,專找如海峽那樣的象征著距離的物象。不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郵票啦船票啦墳墓啦之類的物象。于是用這些物象做橫梁,仿照著第一個構架,又支起了下面三個構架:
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