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心地轉身去廚房。
我看到她轉身的背影,仍舊穿著她結婚時,父親給她買的現在卻洗得發(fā)白的紅色襯衣,一條藍色的粗布褲子。怎么看怎么像時光倒退二十年。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曾經美麗的母親竟變成了這副模樣。我始終記得,當年季叔叔在世時,她總是將頭發(fā)盤成發(fā)髻,笑容整天掛在臉上,溫婉且楚楚動人。
可是,現在……
像是食物尚未消化,繼續(xù)在胃里發(fā)酵,冒泡。
我強吞咽著口水,壓抑住那一陣高過一陣的厭惡感。再重重地反鎖上門。
眼淚大顆大顆地潸然滾落。
要是時光可以倒流,五歲那年隆冬的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可以抹去,父親,母親,我。
我們的命運是不是可以重新書寫?
我們是不是可以將幸福握緊在手心,再也不要松手?
5
那天吃過晚飯后,我關上臥室的房門,獨自躺在黑暗的房間里。是頂層的閣樓,陰暗破舊,與樓下的住戶形成鮮明的對比。要不是居委會可憐我們,我們甚至連個棲身的地方都沒有。而像阮靜子家那種躍層式的建筑,根本就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奢侈的夢了。
意識到反差的巨大,心里那條自卑的蟲子又開始作蠱了。
我將頭深埋進棉被里,努力不去想那些讓我煩惱的事情。漸漸地竟睡過去了,在沉睡中,我開始反反復復地做著同一個夢。
大雪紛飛的隆冬。
鋪天蓋地的雪地里,一個魁梧的男人將一把尖刀準確無誤地插入另一個瘦削男人的胸口。刀口拔出的剎那,鮮血像墨汁般的噴出。大地瞬間開出無數朵妖嬈詭異的玫瑰花。一簇簇地爭先恐后地盛開、綻放。迅速地蔓延出一大片。
男人的臉隱匿在紅色的花海里,被寂寥的天光輝映出迷離的白光。
猶如一片巨大的雪花。
慢慢地融化,消失。
永遠地消失。
我從夢中驚醒,摸到濕潤一大片的枕頭。忍不住再次落淚,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夢里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我知道。這并不是夢境,這是我五歲那年的親眼所見。那個拿刀的魁梧的男人,就是讓我蒙羞,以他為恥辱的父親。
許多年過去了,那個夜晚的情景,依然是我揮之不去的夢魘。
從那個時刻開始,整個世界仿佛俄頃之間顛倒了。
我突然變成了怪物,頃刻之間以倒立的姿態(tài)來看待世界。
我記得父親出事的那天正是隆冬的最后一天。他是個司機,常年在外跑運輸,難得回一次家。即使偶爾一次回家,也總是抽煙酗酒,動不動就拿我們母女出氣。
我恨他,我甚至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
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有個姓季的叔叔總是來我家,幫著母親干活兒,還會帶很多零食很多玩具給我。他很寵我,從來不會兇我一句,還喜歡將我放在膝蓋上,給我講故事。每次我睡不著,他都將我抱在懷里,一遍遍地拍打著我的后背,直到我?guī)еθ菟ァ?/p>
但是,父親回家的日子,季叔叔是從不過來的。
我總是盼望著父親出差,季叔叔好快點兒過來看我。因為他給我的溫暖是父親從未給過我的,超過了有血緣關系的父親。
那天離城冷得出奇,剛好暖氣壞了。李菊花又給季叔叔打電話,不多久他來了,懷里抱著個取暖器。他將取暖器插上電,房間里頓時變得很暖和。我們三人圍在沙發(fā)前烤火,看電視。不久,我就睡著了。
迷糊中,季叔叔將我抱進了臥室,又給我蓋上了棉被。接著,我又睡過去了。
半夜里,我聽到母親的臥室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接著是凄厲的哭聲。我驚嚇過度,趕緊爬了起來。
母親的門敞開著,臥室里燈光明亮。
我看到季叔叔滿身是血地躺在床上,母親披頭散發(fā)地撲在他身上,沒命地搖晃著他的身體。在他們面前,還站著個男人,手里拿著一把刀,鮮血染紅了刀面,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面。
我嚇蒙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等那個男人回頭,我驚訝地發(fā)現,那竟然是我的父親。
那個瞬間,對這個男人長期壓抑的仇恨迅速地生根發(fā)芽開花。我沖過去,發(fā)瘋似的捶打著父親。
他不還手也不說話,任由我發(fā)泄。滿臉的淚水,看起來很是凄涼。
他的淚水滴落在我的臉上,混跡于我的淚水。我終于累了,像個提線木偶般僵硬地蹲下去。他看了我一眼,失魂落魄地走到沙發(fā)前,倒頭就睡了。
我摸索到季叔叔身邊,像過去般在他懷里躺下來。他的血浸濕了我的衣服,但是卻那樣的溫暖。
我慢慢閉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他依然眼睛明亮地看著我,仿若過去一般。
第二天,父親被一輛警車帶走了。他走的時候手上戴著冰冷的手銬,母親歇斯底里的哭泣劃破靜謐的清晨。
我躲在小區(qū)花園里看著這一切,抱著我心愛的洋娃娃。眼睛紅腫,卻始終沒哭。
是的,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我想,我在五歲那年已經學會了堅強和偽裝。而我的父親和母親,是我最好的啟蒙老師。
三天后,母親和我一起去郊外的墓地埋葬了季叔叔。下葬時,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個小男孩從天而降,她見到我母親就像殺紅了眼的瘋子,沒命地毆打著她。我哭著去幫忙,卻被母親推開了。
不管那個女人如何打她,她始終沒有還手。更讓我吃驚的是,母親似乎很樂意她這么做,臉上甚至帶著淡淡的笑容。
女人打了母親很久,然后抱著小男孩坐在旁邊的土堆里,看著我和母親忙碌。葬禮完后,她帶著小男孩離開了。
我隱約記得那是個奇怪的孩子,表情漠然,不哭不鬧也不說話。一個人玩弄著腳邊的花草,摘下來又撕碎。撕碎了又繼續(xù)摘。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