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個，我的胸腔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在下一瞬間，我扭熄了梳妝臺角落里的小燈，在黑暗中鼓足勇氣喊了聲：“小六。”

房門的銅荷葉又狠狠地呻吟了一聲，孫小六仍是怯生生地應(yīng)了句：

“是，張哥?！?/p>

“你不用下來，其實、其實也沒什么事?！蔽抑崃税胩?，想足了多少道歉或者道謝的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好隨口問了句：“你在打坐嗎？”

接下來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也可以說是廢話）了不知道多久，內(nèi)容是什么全天下也無人知曉─我反正是一個字都不記得了─我所能記憶的只是一種交談的氛圍。由于整個對話是在全然黑暗之中進(jìn)行的，兩人說話的目的似乎也只是讓自己和對方的聲音持續(xù)下去而已；時間稍久一些，情景就顯得有些荒謬滑稽的味道─至少在我的感覺里，自己好像是在和一整個黑暗的世界，或者說一整個世界的黑暗在講話。而那黑暗還會發(fā)出對應(yīng)、回答的聲音。以我和孫小六彼此陌生的程度而言，其實很難觸及什么我們都有興趣或理解的話題。他不時地想探問的是我對小五“有什么感覺”，我總有辦法避開閃過。而當(dāng)我侃侃說起手邊那篇碩士論文里的觀點和少得可憐的文獻(xiàn)材料中一些瑣碎的故事的時候，孫小六也只能“噢”、“唔”、“嗯”地應(yīng)我，活像一只得了感冒而啞了嗓子的貓頭鷹。然而我沒有停止這種交談的意思。我喜歡這樣─在無際無涯的黑暗之中，說一些于對方而言并無意義的話，聽見一點輕盈微弱的應(yīng)答，也以輕盈微弱的應(yīng)答來對付自己所聽到的、沒什么意義的話語。

事實上我一直相信，絕大部分的人類的交談好像都是如此─不過是一個人和黑暗的對話。這是交談的本質(zhì)。也正由于大部分的人不愿意承認(rèn)他每天談?wù)摰臇|西，甚至一輩子所談?wù)摰臇|西都只是“一個人和黑暗的對話”，他們才會想盡辦法發(fā)明、制造甚至精心設(shè)計出各種掩飾那黑暗的裝置。

坦白說，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那些掩飾的裝置究竟是什么。我那樣坐在黑暗中和孫小六說了大半夜，其實只是掙扎著如何對他表達(dá)一個卑微的歉意或謝意而已。我多么想明明白白地說“謝謝你剛才給我東西吃”或者“對不起我不該冒犯你的好意”諸如此類?？墒沁@樣的言語（無論它多么真誠）我總說不出口，我寧可讓自己被黑暗狠狠地包圍著、封裹著、擠壓著，直到孫小六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迸出兩句話來─乍聽時我打了個哆嗦，還以為在這老宅子里另外跑出來一個鬼─“張哥！你知道嗎？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我早就想跟張哥你說了。”

“怎么會說這個？”

“張哥不記得了嗎？”

我在黑暗中搖搖頭，之后好一會兒才忽然想到，樓上房里的孫小六根本看不見我搖頭，便答了句：“記得什么？”

“我們?nèi)ブ参飯@騎腳踏車，被警衛(wèi)抓起來蓋手印的事?！?/p>

“這個你上次說過了。你還說小時候什么垃圾你都記得。”

“那張哥一定忘記了。”

“忘記什么？”

“忘記了那時候我根本沒有蓋指紋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