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嫂捧著石灰甕回到簡家塘村的時(shí)候,一村的鄉(xiāng)親都感覺到了悲哀。六叔公哭著說:我這侄孫子怎么這么苦啊,連個(gè)囫圇尸首都見不著!
九斤大媽在太上老君像前點(diǎn)了香,嘴里喃喃有詞,說托太上老君給地藏王菩薩打個(gè)招呼。秋生這一回很恨他的舅媽,他對庚伢子說,要不是他的舅媽亂說啥“順風(fēng)順?biāo)?,再伢子哥哥也不?huì)只剩下五只手指頭回村來。
第二天清早,雷一嫂就捧著石灰甕上了雷明亮的墳地,雷明義幫著掘了一穴,將石灰甕埋了進(jìn)去。
潮濕的泥土散發(fā)出夏日的香味。九斤大媽點(diǎn)燃了香燭。
雷一嫂跪下來,哽咽著說,明亮哥,我對不住你,只能讓你兒子的五只手指頭陪你了!
庚伢子心里酸,見媽媽跪下,也趕緊跪下,然后他就看見三叔將一塊寫有“雷正德之墓”的細(xì)長墓碑立在新壘的墳前。就在這當(dāng)口,遠(yuǎn)處傳來喊聲,喊的是“雷一嫂”,聲音尖利而驚惶。
雷一嫂跳了起來,她看見彭茂林大叔與三個(gè)村民抬著一塊門板,踏過雜草,一路飛奔而來。門板上躺著一個(gè)男孩。
彭茂林飛奔著大呼:再伢子!是再伢子?。?/p>
雷一嫂突然狂呼著奔過去。門板上果然是再伢子。“再伢子!我的親兒子!你怎么火燙火燙的?……再伢子,你睜開眼,你看見嗎,我是媽媽!
面色赤紅的再伢子睜開眼,呻吟一聲:媽……
“我聽見了,再伢子!”
“哥!哥!我是庚伢子!”庚伢子摸著哥哥的額頭,哥哥額頭火燙火燙。
彭茂林告訴大家,再伢子是在離縱樹港不遠(yuǎn)的娘娘廟門口發(fā)現(xiàn)了,腳走爛了,手上的傷口爬滿蛆蟲。
沉默的三叔推倒了他剛剛堅(jiān)起的“雷正德之墓”的墓碑。
再伢子睜開眼,看著母親說:“媽……我不爭氣……我對不起你……”
母親哽咽著說:再伢子,我的親兒子,你受大苦了,你回來就好!……
“弟弟,糖!……”再伢子伸開手,手心里有一塊黏糊糊的小糖塊。庚伢子流淚挖下了這一塊糖他說,哥哥,你真的給我買糖了?
這時(shí)候他看見哥哥笑了一笑。
六叔公說,啥都別說了,能活著回來,全家團(tuán)圓,比啥都好!
九斤大媽看著兒子的斷手說:再伢子這斷手,要治!不能等了,大家湊點(diǎn)藥錢,去請郞中!
雷一嫂忙說,求求大家了,謝謝大家了!
可是不幸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由悲轉(zhuǎn)喜的事情往往會(huì)眨眼間依舊由喜轉(zhuǎn)悲。門板上的再伢子臉色迅速由紅而灰,一只手搭拉下了門板。彭茂林驚叫:再伢子,你怎么了?
雷一嫂哭著喊,再伢子,再伢子!
九斤大媽伸手,試一試再伢子的鼻息,忽然以手掩面。她的太上老君和觀音娘娘哪個(gè)也沒幫上忙。
雷一嫂拍地大慟,說我的再伢子?。∮H兒子??!你怎么這么苦命?。?!……
六叔奶奶朝天喊,天爺啊,你不開眼?。×骞矄柩适?。
粘乎的小糖塊從庚伢子嘴里掉了出來,掉在青青的草地上。庚伢子淚水長流。
默然的三叔又將剛剛推翻的“雷正德之墓”的墓碑再一次扶了起來。
雷一嫂喊,三弟,不能就這么埋了我大兒子!哪怕是一口薄皮棺材,我也要讓再伢子睡了去!把他的五根指頭挖出來,放在他手上,一齊放進(jìn)棺材里?。 ?/p>
六叔公頓足說:侄媳婦啊,哪有錢置棺材??!
雷一嫂說,我還有一畝水田!寧可把這畝水田也轉(zhuǎn)租了,我也要一口薄皮棺材!哪怕全家討飯,我也不能虧了再伢子!
這話有理。大家再?zèng)]有話說。墳地上嗚咽一片。好幾只黑色的鳥兒飛過,呱呱有聲。
三天之后,再伢子睡著一口白板薄皮棺材,躺在了父親的左側(cè)。他的斷手旁邊,排列著干癟的五只手指。
張圓滿在丈夫和大兒子身旁坐到半夜,才牽上庚伢子回家去。
失了租田的張圓滿靠乞討度日,度過了1946年的年關(guān)。她帶著庚伢子去過望城縣城,也去過長沙城,母子倆在長長的小巷的石板路上走,“老爺太太,行行好吧”,他們的叫喚聲里,雪花一陣又一陣在飄落。張圓滿問兒子苦不苦,兒子說有媽媽在身邊就不苦。
庚伢子懂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