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頭男的擁抱(8)

淚流不止 作者:(日)島田莊司


8

之后通子完全陷入茶飯不思的狀態(tài),一連幾天粒米未進,甚至水都喝不下去。不,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她還患上了痢疾,無法下床,腹瀉不止,最終引發(fā)脫水癥狀。這幾天里,通子連同在一個家里的麻衣子的房間都去不了。不可思議的是,這段時間里,通子也一直沒有想去見麻衣子的念頭。此刻她心中最期盼的明明是麻衣子的撫慰,但不知為何,通子就是不想見到她。

這其中的緣由,其實通子心里很明白。只要情緒穩(wěn)定,原因就會自然浮現(xiàn)出來。盡管主觀上委實有些不愿承認,但實際上它就是這么一回事。

通子還沒跟麻衣子講述過同班同學藤倉良雄之死的詳細經(jīng)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背叛,它令通子的內(nèi)心痛苦不堪。之前自己一直把她當做最信任的人,既然如此,就該把一切都告訴她。

事實上,在那間客房里發(fā)生的事通子只字未向麻衣子提起。那天夜里沖進家里的那幫人究竟是誰,又是為什么而來,這些事通子通通沒有對她說。通子不清楚麻衣子都知道些什么。如果她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必定是父母告訴她的,這樣一來,就更讓通子感覺自己背叛了她。通子一直堅信,自己是家里和麻衣子走得最近,也是唯一和麻衣子站在同一陣線上的人,同時,她也希望麻衣子能如此看待自己。

母親與麻衣子之間的關(guān)系很冷淡,她是不可能把詳細情況告訴麻衣子的。如此說來,父親呢?不過,即便父親對她說起,應該也只是簡單地告知,說通子的朋友死了。況且死亡的具體原因父親也不清楚。

如果跑去見麻衣子的話,對方必定會問自己為何如此失落。被這樣一問,通子便只能把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講出來,但絕不能把自己失落的原因告訴她,就算對方是麻衣子,這件事也絕對不能說。不,正因為對方是麻衣子,才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其他人姑且不論,通子不想讓麻衣子看不起自己。所以,通子才不愿去見麻衣子。

幸好當時正值暑假,盡管通子臥病在床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會對學習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不知不覺,已到了為良雄舉辦葬禮的日子。不管怎么說,不去參加葬禮都非常不合適,所以通子在父親的陪同下出席了葬禮。戴上白色的帽子,走在久違的刺眼陽光下,通子只覺得腦子發(fā)暈。這八成是因為她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好好吃飯的緣故。

本想自己也許能做些什么來贖罪,可一旦真的來到藤倉家門前,通子就像中了定身術(shù),雙腳再也邁不動半步了。

良雄家的屋頂是用茅草搭成的,這是當?shù)剞r(nóng)家極為普遍的做法。他家里也有個小小的庭院,院里孤零零地立著一只祭奠花圈。而這只花圈也是通子的父親送的。家門前是一片水田,通子在田埂上蹲下身子,無論如何都不愿再往前走了。她不敢踏進藤倉家的門。從外邊望去,良雄家里光線昏暗,仿佛良雄還活著,隨時都會從陰暗的角落向自己撲來一樣。

蹲在田埂上的通子再次失聲痛哭,堅持說自己要在這里等父親,不愿再往前一步。不管父親怎么哄,通子都不肯挪動,無奈之下,父親只得獨自一人參加了葬禮。通子留在原地,原本身子骨就弱,再加上夏天強烈的日光,最終倒在了地上。在已成熟的稻穗散發(fā)出的特有的香氣中,通子眼前的景色在不停地旋轉(zhuǎn)。

不知過了多久,通子才感覺稍稍緩過氣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倒在路旁,通子卻并沒有感到不舒服。她覺得順其自然挺好,便任由自己在原地躺著,沒有起身。

這么躺在地上向遠處看去,稻穗仿佛一片郁郁蔥蔥的大森林,自己就躺在森林最中間的一棵樹下。這樣的幻想,倒也有種獨特的美感。通子緩緩坐起身,在草地上坐著發(fā)起了呆。雖然反省之意從未有半點減弱,但心中還是涌起想要把這一切全都忘卻的想法。這是通子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感覺,似乎像要尋求寬慰或治療一樣。那是一場事故,不能責怪自己。

就在這時,通子忽然察覺到一股視線,讓她如芒在背。她抬起頭,只見稻田對面站著藤倉令子,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通子吃了一驚,連忙想要站起身來,感覺方才自己內(nèi)心的歉疚與罪孽已被令子徹底看穿。或許是因為過于急切,反而兩腳發(fā)軟,站不起來。她越是著急,越覺得眩暈,膝頭發(fā)軟。努力了半天,還是只能坐在那里。

“我知道是你干的好事?!?/p>

一邊說,令子一邊向通子走來。聲音雖不大,但在通子聽來,卻猶如五雷轟頂。通子整個人都蔫了,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當時令子上初二,看著她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個成年人,隱隱給通子帶來一種威懾感。

“我要把這件事告訴大家,你就等著警察來抓吧?!?/p>

這充滿挑釁的話語,在通子聽來卻縹緲而虛幻,就像一個噩夢。對,眼前的光景與噩夢是如此地相似,反而令通子恍惚了起來。

“我遲早會有一天找你報仇的,你就等著瞧吧?!?/p>

令子扔下這么句簡短而尖銳的話,便轉(zhuǎn)身離去了。時至今日,通子已回憶不起當時令子究竟是朝哪邊走的,她只覺得眼前一片蒙眬,什么都看不到。稻田對面再也看不到人影之后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通子才回過神,她感覺渾身乏力,兩手撐在地上勉強支撐住上半身。又過了一陣,她的意識才完全清醒,整個人開始顫抖起來。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忍不住抽噎不止。通子終于明白,對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了。整個世界,尤其是藤倉姐弟三人,至死都不會放過自己。

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把那個秘密公之于眾。之后自己或許就會被警察逮捕,送進監(jiān)獄。這對一個女孩子而言,是件多么丟人的事??!如果事情當真發(fā)展到那一步,憑借父親的威信與能力,是否能把自己從獄中救出來呢?還是說,進去之后就會被馬上判處死刑?通子一邊哭泣,一邊在心里尋思。自己果然不該到這里來,沒來就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了。估計是一郎和次郎告訴了姐姐當時的情況,或許還告訴了他們的父母。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此刻他們就在向自己的父親講述那件事。我的人生,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了!不如干脆一死了事?可是,究竟該怎么做才能死呢?

病弱的身體正在漸漸恢復,但感覺只是垂死掙扎?;蛟S自己這輩子都無法重新站起來了,藤倉家的姐弟三人已知悉一切。自己這輩子都注定是個罪人。無處可逃了。

這件事徹底改變了通子的性格?,F(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雖然事件本身的影響也不小,但令通子的性格發(fā)生轉(zhuǎn)變的,主要還是她在稻田中聽到的令子所說的話。這之后,通子原本開朗的性格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九月初,通子重新回到學校,她變得沉默寡言,很少笑。不再與人交往,同時也不愿意參加班級活動。之前的通子性格開朗,做什么都喜歡領(lǐng)頭,如今卻變得畏畏縮縮,凡事不愿引起他人的注意,總喜歡躲在別人身后。

唯一沒變的,是通子優(yōu)異的成績。她變成了一個暗自努力的女孩。優(yōu)秀的成績對通子而言是防御的盾牌,她覺得只要這面盾牌在,不管發(fā)生什么事,老師都會替自己撐腰。通子很清楚,如果連成績也落下,就真不知道自己會遭到藤倉姐弟們怎樣的欺凌了。

葬禮那天,藤倉家的人并沒有對父親說起什么。這對通子而言,無疑為一種救贖。然而究根結(jié)底,也不過只是延緩了死期而已。

通子與藤倉姐弟之間的關(guān)系徹底被斬斷。雖然她和次子次郎同念一所小學,但直到畢業(yè),兩人都沒再說過一句話。大姐令子和長子一郎都已念初中,不會在學校里遇上通子,但次郎只比通子高一年級,兩人經(jīng)常會在學校碰上,只不過什么都不說。每次相遇,通子都不敢抬頭看對方的眼睛。那時同學們應該都覺得通子的態(tài)度很奇怪吧,但站在通子的立場上,除此之外,她也的確想不出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來面對了。

那件事發(fā)生之后,在通子眼中,藤倉姐弟三人倒是變得越發(fā)團結(jié)了。放學時,他們經(jīng)常會在學校門口互相等待。通子總會在校門口看到等待次郎放學的姐姐和大哥。以前從沒見過他們這樣,每次看到他們姐弟齊聚,通子就會慌忙躲在大門后,等三人走遠之后再出來。

通子感覺自己每一天都過得如同活死人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警察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不過通子的這份擔心并沒有成為現(xiàn)實,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一直沒發(fā)生任何事。這實在是令通子感到很不可思議。令子曾經(jīng)揚言要找自己報仇,可不去找警察的話,她打算怎樣報復呢?

他們姐弟似乎一直將這個秘密深藏在心中。學校里雖然也有人談論藤倉良雄的死,卻從未聽到有人說出責任在通子之類的話。這對通子而言也可算是心靈上的慰藉,而這種安逸的心態(tài)能夠持續(xù)到何時,就不得而知了。既然是姐弟,很明顯不光只有一郎和次郎,大姐必定也參與其中。而且不僅只是參與,估計如今主導權(quán)就在她的手中。也就是說,直到今日還什么都沒發(fā)生,有可能正是令子的安排。

然而正是因為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才更讓通子心里感到不安。通子總覺得自己虧欠他們,卻沒辦法償還。另一方面,只要令子他們想,就隨時能讓通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次看到藤倉三姐弟親密無間地走在一起,通子就會產(chǎn)生一種生殺大權(quán)完全被別人掌握在手中的感覺,痛苦得難以忍受。他們以這種鈍刀殺人的方式來折磨自己,并以此為樂。一想到很可能現(xiàn)在他們?nèi)司驮谏逃懼绾谓逃栕约?,讓自己出洋相,通子就恨不得去死。很久以后,當通子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總會覺得自己當時沉浸在被害妄想中,有些不正常。不過那個時候她心中確實充斥著這樣的念頭。

雖然小學二年級的秋天日子過得無比絕望,但幸運的是,自己與麻衣子終于恢復了往日的親密關(guān)系??吹酵ㄗ右恢睈瀽灢粯?、情緒消沉,麻衣子便盡可能想辦法創(chuàng)造與她單獨相處的時間。并且既然通子沒有主動詳細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麻衣子也對此只字不提。麻衣子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讓通子高興起來。哪怕通子只是強顏歡笑地振作一下,麻衣子臉上也會爬上喜悅之色。通子不知該如何對麻衣子表示感謝?;蛟S其實麻衣子早已洞悉一切?心中的這份猜疑令通子痛苦不已。那種或許她內(nèi)心深處是在蔑視自己的想法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甚至連麻衣子無意間說出的話都會令通子沮喪不已??粗R子里的自己,也會發(fā)現(xiàn)這張稚嫩的臉已經(jīng)變了許多。

盡管每一天都過得很糟,但對通子而言,與麻衣子交談的時間依舊是一種放松。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救贖的途徑,因此通子變得越來越依賴麻衣子。而為了給通子打氣,麻衣子也變得比以前健談,她每一天都會給通子講一些之前從沒說過的事。聽麻衣子講完后,通子雖沒有表現(xiàn)得比以往更加興奮,但卻理解得更深刻了。

通子聽得最仔細,并深受感動的,還要數(shù)宮澤賢治的《夜鷹之星》。一只普普通通的丑鳥,因為外表長得像鷹,總是遭到眾鳥的欺凌,同時鷹逼它改名。由于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煎熬,它產(chǎn)生了不如干脆飛到高高的天堂上去的想法。某天夜里,它只身向著星星滿天的夜空飛去,最后精疲力竭,墜落而死。然而在死去之后,這只夜鷹卻化為了天上的星星。

如果換作以前的通子,這樣的故事是根本無法打動她的。通子生性傲慢,除了美麗動人之物以外,其他事物都無法令她感動。故事里那只平凡而丑陋的鳥,對以前的通子而言,完全是碰都不會去碰的玩意兒。但如今,她卻能深切體會到那只遭到同伴虐待、完全陷入孤立狀態(tài)的鳥的心情。如果能獨自一人飛上天際的話,自己也想那么做,抑或是坐上麻衣子曾經(jīng)說過的那趟銀河列車,到星星的世界里居住。真不知那會有多開心。

通子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聽著麻衣子的講述。

后來,藤倉姐弟三人倒也并沒有對通子怎樣?;蛟S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怎樣處置通子才好。畢竟他們也全都是小孩,即便想要報警,恐怕也沒這份膽量。

某天,通子在從學?;丶业穆飞嫌鲆娏颂賯}令子。她獨自一人站在路邊,兩個弟弟沒有跟在身旁。她看起來似乎有話要說,故意等著通子。

心頭涌起一陣強烈的恐懼,一瞬間被嚇得站住的通子不由得往回退了幾步,接著轉(zhuǎn)身跑上一條岔路,頭也不回地繞遠路回到了家里。

好不容易跑到自家的木門前,通子回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令子就站在門前那條街的拐角處,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通子連忙轉(zhuǎn)身進屋。再怎么說,令子也絕不可能跟著跑進家里來。

通子開始考慮轉(zhuǎn)學。長此以往,自己遲早會病倒??扇绻D(zhuǎn)學走了的話,就沒有機會和麻衣子見面了。搞不好這輩子都沒法兒再見到麻衣子了?;蛟S還要坐火車到另一個鎮(zhèn)去上學。通子之所以能在這樣的悲慘生活中忍受至今,都是因為身邊有麻衣子在。若失去了她,通子感覺自己很難再活下去。

 通子的想法太天真了。當時,通子凡事都以麻衣子會永遠在家為前提來思考。而事實上,事態(tài)的發(fā)展早已超乎通子的預料。沒過多久,一件令通子再次一蹶不振的事情發(f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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