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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
面對面坐在“酒鬼”角落的桌旁,恩田潤一突然滿臉不快地問道。他鼓著缺少血色的臉頰,剃須后留下的青色痕跡尤為顯眼。他的眼睛根本就沒看吉敷這邊,仿佛滿心的憤懣無處宣泄一般。
來時店里已經(jīng)沒有半個客人的身影。吉敷走進店內(nèi),任由潤一領到座位邊坐下,潤一的妻子在門外掛上“準備中”的牌子后走到柜臺后面,或許在泡茶吧。
“你這個‘為什么’的問題提得有些奇怪啊,我是想把整件事弄清楚。他可是你的父親啊?!奔笳f道。
“那件事不是早就一清二楚,并且定案了嗎?除此之外,您還想知道什么?法庭早已將一切查得一清二楚了?!倍魈锏膬鹤右荒槻荒蜔┑卣f道。
吉敷微微點了點頭。刑警跑來打聽四十年前的案子,案子早已定案,還是以警方所希望的形式。如果判的是無罪的話還能理解,但眼下判的是死刑。作為兒子,提出“事已至此,你還想知道什么”的問題也在情理之中。父親被判死刑,再沒有比這更重的罪了。刑警還想怎樣,光是死刑還覺得不夠,還想再加以重罰,弄個磔刑①或鋸刑②什么的?眼見如此,吉敷決定講出事情的原委。
①始于五代的一種凌遲極刑,割肉離骨、斷肢體,然后再割斷咽喉。
②指將人倒吊起來,從兩腿之間鋸開。
“正如我剛才對你說的那樣,我想把事情徹底查清。這似乎不是警察通常會有的行為。我是出于個人意愿想這么做的,我對你父親的判決抱有懷疑態(tài)度?!?/p>
潤一的表情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果然,吉敷早就盼著這一刻了。然而,事實并未像吉敷想的那樣。恩田潤一輕哼一聲,之后便將頭扭向一邊。
“那又怎么樣?還不都一樣?”他長舒一口氣,惡狠狠地說道。
吉敷吃了一驚。
“還不都一樣?這話什么意思?”
“我問您,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剛才您說這并非通常的警方調(diào)查,那這到底算什么?沒事兒找樂子嗎?”
潤一的態(tài)度越來越差?!安⒎峭ǔ5木秸{(diào)查”,他似乎把這句話理解為背后并沒有警方的權力。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冰冷而帶刺。
“我并沒有找樂子的意思,可就算是又怎樣?追尋真相又有什么不對?”吉敷說道。
“您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亢喼本褪怯薮?。默不做聲不就行了嗎?究竟是誰希望你這么做的?那件事早就結束了,不是嗎?”
“別人說你父親是殺人兇手,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吉敷的語氣中混雜著幾分憤慨與疑問。
恩田之子聞言道:“我對此沒興趣,請您別再提這些毫無意義的事了?!?/p>
“毫無意義?你難道不覺得你父親是無辜的嗎?”
“這話是誰說的?莫非警方內(nèi)部有這種看法?”
吉敷覺得他這是在轉移話題,總是答非所問。
“這倒沒有?!奔蟠鸬馈?/p>
“那是出現(xiàn)重新調(diào)查的可能了?”
“絲毫沒有?!?/p>
“那您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么做對刑警先生您有什么好處?”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再問你一遍,你不相信你父親是無辜的嗎?”
“我說,刑警先生……”
潤一的表情表露出心中的厭煩,他向前探出身子,說話的語氣感覺就像是在說教一樣。吉敷想起了主任峰脅的臉。
“無辜不無辜,真相不真相,這一切全都無關緊要,問題的關鍵在于有罪無罪。事到如今,再搞這些高中生一樣的討論都無濟于事了。我陪著父親打了四十年的官司,也學到了不少。知道法院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體制如何、相關法律知識也知道不少。那地方根本就不是追求事實真相、調(diào)查被告是否行兇的場所。而是一處創(chuàng)作最接近真實的故事的地方。我父親已經(jīng)供認了。他一直堅持說是自己不對,殺了人,這話說了二十年。事到如今,再來說其實自己沒有殺過人,這樣子是肯定不行的。這種事,就連小孩都明白?!?/p>
吉敷啞然失語。恩田進行了預料之外的反擊。
“那你的意思是說,就這樣判他死刑,把他殺掉也無所謂了?”
“不是還要重審嗎?這就夠了。如果這是父親的選擇,就由他去吧,我絲毫不反對。既然提出了重審請求,不就不會被殺了嗎?”
“不,之前也曾有過在提出重審申請時被執(zhí)行死刑的案例?!?/p>
“那就沒辦法了……這就叫命運。”恩田潤一信口說道。
吉敷說:“我在問你的看法。你既然陪著打了四十年官司,對案件的了解應該比我詳細。你不是還見過居住在盛岡的證人嗎?我問你,綜合這些情況,你自己是怎樣認為的?你覺得你父親到底有沒有殺過人?”
“必須回答不可嗎?”
恩田潤一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
“請你無論如何也要回答我?!?/p>
“你說這不是正式的調(diào)查,那么,你現(xiàn)在的身份與普通平民無異?!?/p>
“我希望你能幫助我?!?/p>
“你見過我父親經(jīng)營這家店時的那些客人嗎?”
“沒有?!?/p>
“怪不得。你去找他們問問好了,一個個地問,問問恩田幸吉,我父親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大伙兒都會告訴你,他是個信口開河的吹牛大王。他是個騙子、流氓,用錢時不知節(jié)制,沒有半點兒優(yōu)點。大伙兒都說,我父親的話只能相信一半。常到店里來的客人都是為聽他吹牛皮才跑到這里來的。審判的時候他們都出過庭?!?/p>
吉敷默然不語。這種說法,他還是頭一次聽說。
“或許刑警先生你覺得是警方出面拜托,證人們才做了偽證,但其實并不是這么回事,他們說的全都是實話。你見過伊達屋的人沒有?去見見好了,從那里也可以聽到無數(shù)這類的證詞。他們會告訴你,我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騙子、死性不改的嫖客,隔不了三天就會去玩,為的當然是抱女人。他整天到處借錢,卻從來不還,而且是個找借口的天才,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刑警先生,或許你覺得我是在說謊,那就請你自己去調(diào)查一下吧。我說的全都是實情?!?/p>
“隔不了三天,他就會去伊達屋一次?”
“對,隔不了三天?!?/p>
吉敷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
“我也見過你母親了。”
他本打算說一說見面的地方和談話的內(nèi)容,但恩田潤一卻打斷了他的話。
“我媽也上了我爸的當。我爸他本來娶了另外的女人,可后來又看上了我媽,便花言巧語誆騙對方的父母,把之前的老婆送回了娘家。之后又娶了我媽??墒撬麉s不讓她接觸店里的賬務。他說要出去辦事、籌錢,其實都是去了伊達屋。我母親直到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真是夠可憐的?!?/p>
盡管表面不動聲色,吉敷的心中卻大受沖擊。他萬萬沒有想到,恩田的兒子居然會說出這些話。
這時,潤一的妻子端上了茶盤。她說了句“請用”,把茶碗放到吉敷的面前。她給人的感覺頗為樸素,讓人不禁心生好感??礃幼铀坪趼牭搅藘扇酥g的談話,吉敷心中萌生出一種向她求救的想法。
“太太,您對那件事是否也有耳聞呢?”
吉敷套起話來。她正準備轉身離開,聽到吉敷的話,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吉敷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見妻子邁步欲走,潤一出聲叫住了她。
“難得人家刑警先生大老遠跑來,你要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吧。刑警先生這次來,不是什么正式的調(diào)查,只是對這件事感興趣罷了,所以你也不必擔心什么。”
潤一的語氣聽來非常不客氣。女子轉過臉,側臉對著吉敷,正面朝著丈夫,朗聲說道:“這位客人是不是誤會了呀?”
說罷,她又咯咯直笑。
“我認識這位客人。就是當年只身一人解決了一中老師那起案件的人吧?大伙兒把那件事說得玄乎其玄,就跟電視劇似的。好像那個人是個天才,只有他才能發(fā)現(xiàn)無人留意的線索、解開案件之謎似的。”
聽著她用毫無邪氣的聲音進行的述說,吉敷吃了一驚。電視???玄乎其玄?天才?這些自己從沒想過的詞語,接連不斷地從對方口中迸出。迄今為止,吉敷從未聽人褒獎過自己的工作。她在說誰?是我嗎?到底是誰在吹噓自己?身邊那些人倒是整日說著剛才她所說的那種話。而自己身上,哪兒有成為電視劇主人公的地方?
“說來有些失禮,我先在旁邊聽著就笑個不停了,見他還皺起眉頭,臉上一副認真的模樣。我想努力忍住,但還是不行,我覺得實在好笑。雖然談論的話題非常嚴肅,但聊的內(nèi)容卻像高中生?;蛟S您確實很厲害,但這也太丟人了。我不行了?!?/p>
她一邊笑,一邊快步離去,消失在一扇通往其他房間的門后。
吉敷稍稍愣了愣神,之后便苦笑起來。自己說的話聽起來像個高中生?或許她說得沒錯。自己的確是個天真地相信正義遲早會得到伸張的白癡。
自己見過恩田幸吉,不管外邊的人怎么說,吉敷已經(jīng)認定他是因莫須有的罪行被判了刑,如今正面臨死刑。他四十年的歲月全都荒廢在牢獄之中。恩田繁子也堅信丈夫是無辜的,長年孤軍奮戰(zhàn)。這些全都是無法否定的事實。既然如此,自己就不能擱下不管。
這是在逞能嗎?有誰在看著自己?或許就像她所說的那樣,自己只是個小丑?但這件事必須得到重視。只因為心里有想要拯救的人,有想去改變的世界,才付之行動,僅此而已。而能否實現(xiàn),這樣做對自己是否有好處,這些根本就不是問題。想笑的人就笑吧,只要走自己堅信的路就行了。
兩人各自沉默了一會兒?;蛟S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吧,潤一說道:“我老婆這個人太過誠實,從不會隱瞞自己心里的想法,總會遭人誤解。”
誤解?吉敷苦笑著想道。自己一字不差地聽明白了對方的話,要怎樣理解,才不是誤解?但若把這些話都說出口,感覺又有些傻乎乎的,所以吉敷沉默不語。這種話才像高中生的爭論。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是我們心里的真實想法。你應該明白吧?”恩田潤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