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冬天。大雪紛飛。瓦西里耶夫斯基島。

我跟母親在街上走著。我們在一扇大門前站停下來。門上有塊銅牌，刻著：“巴維爾·彼得羅維奇·契斯佳科夫”。

我按了門鈴。司閽開了門。母親說：

“請您稟報大人，畫家左琴科的未亡人前來求見?！?/p>

司閽通報后出來說：

“大人請您在這兒等著?！?/p>

我們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我們久久地坐著，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氣概非凡的寬大的樓梯。我們等了很久。我忍不住抱怨起來。我感到悶得慌。叫我等這么久我受不了。我跟母親說：

“他這么久還不來，就是說他用不著我們。媽媽，我們走吧。”

媽媽壓低聲音對我說：

“不是他用不著我們，是我們用得著他。如今爸爸死了，我們得領(lǐng)取撫恤金。我們能夠領(lǐng)到多少錢，全要看巴維爾·彼得羅維奇?！?/p>

足足一個小時過去了，一個穿一件黑色常禮服的老頭兒總算從樓梯上走下來了。老頭兒非常老，瘦骨嶙峋，面如紙色。

媽媽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個躬。向他央求著什么事。

老頭兒嫌惡地回答著什么，老是把重音放在“O”字上。

總共只談了三分鐘。

我們走了。

媽媽拉著我的手。我們又在大街上走著。我說：

“媽媽，換了我，才不會像你那樣低聲下氣。”

媽媽回答說：

“有什么辦法呢，米申卡，我們得靠他。”

“那也一樣。瞧他跟您講話時，態(tài)度那么壞。跟你告別時態(tài)度也壞，馬上就扭過身去了?！?/p>

媽媽哭了。

我對她說：

“他對我的態(tài)度比對你還壞。他甚至沒跟我問好，也沒跟我說再見。可我也沒哭鼻子?！?/p>

媽媽哭得更傷心了。

為了安慰她，我說道：

“我有二十個戈比。你愿意的話，我們雇輛馬車，乘車回去?！?/p>

我雇了輛馬車，我跟媽媽坐進(jìn)了車廂。

4

我覺得門廳里發(fā)生的這件事對我的一生是有影響的。

我覺得這個場面令我害怕。

的確如此。在我面前又出現(xiàn)了乞丐的形象。不過這一回乞丐是我自己。

我站在門廳里伸手乞討。人家給了我一點(diǎn)兒施舍。也許我是害怕淪為乞丐吧？是害怕落到可憐巴巴的求告者的田地吧？這就是乞丐的形象何以令我害怕的原因吧？

我回想舊時我們國家有許多乞丐，他們絕大部分到處流浪，無以為家。我又聯(lián)想到了以消滅這種貧困現(xiàn)象為己任的偉大革命。

我回想著我生于彼、長于彼的那個舊世界?；叵胫圃炝似蜇ぁ⑶蟾嬲?，使多少人卑躬屈膝，低三下四，苦苦哀求的那個世界。

大概那個世界令我害怕，使我沒有信心，它制造出了乞丐狀的稻草人。

我回憶著那個世界，回憶著當(dāng)時我周圍的人，回憶著人際關(guān)系。

無疑那是一個悲慘的世界。它所傳播的疾病，危害的程度不下于我在本書中所描繪的。它能使人感到驚慌、不安、恐懼。毫無疑義，它能制造出乞丐狀的稻草人。

總之，我憶起我所出生的那個世界。那是個既有富人也有窮人的世界。是個既有求告者也有施舍者的世界。是個令我害怕的世界。

可我在憶及這一切時的心情是多么古怪又多么矛盾！我突然意識到我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個世界了。我感到惆悵，抱憾，這是人們常有的一種傷逝之感，尤其涉及的是孩提時代。而與此同時我又欣喜莫名！

可我有什么可抱憾的呢？我有什么東西留在舊世界？為什么我恰恰是對我所害怕的那個世界有所留戀呢？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我何以抱憾的原因。于是我把我這種心情講給一個孤身女子聽。她雖然與我同齡，卻以為對舊世界比我了解得深。

她告訴我說：

“我的心情也一樣。不同的僅僅是我不像您那樣只是偶爾才有這種想法。我從沒有停止過對舊世界的悼念，雖說我們失去它已經(jīng)整整八個年頭了?！?/p>

我說：

“可要知道舊世界是個恐怖的世界。那是個貧富懸殊的世界。它能使人害怕。那是個不公正的世界?！?/p>

“雖然不公正，”她回答說，“可我寧愿看到貧富懸殊，也不愿看到我們現(xiàn)在天天看到的這些個雖然公正，卻灰不溜丟、枯燥乏味的景象。新世界是個粗魯?shù)氖澜?，莊稼漢的世界。其中沒有我們習(xí)以為常的那種雍容華貴。沒有那種使我們的視覺、聽覺、想象力為之喜悅的美。這就是我們何以痛苦，何以抱憾的原因所在。至于說到公正，我沒有什么可同你爭辯的，雖然我認(rèn)為有一只腳上鞋子的后跟是歪的?！?/p>

我告別這位女子后想，果真像她說的那樣嗎？

我很想回憶起我在舊世界中遇到過哪些賞心悅目的優(yōu)雅場面。我開始去回想綾羅綢緞、客廳內(nèi)的音樂、人們酬酢時文雅的談吐、街上熙來攘往的金碧輝煌的馬車。

我回想起了一些場面。不，它們同我心靈的激蕩一無聯(lián)系。它們并未使我念念不忘。想必它們對我來說已司空見慣。想必它們沒有任何驚人之處，不過是日常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