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曩日生活中這些小小的場面,猶如原已遺忘了的幻景,重又在我眼前掠過。這是一些多么令人不快的場面,多么苦澀的回憶呀!這是一種多么貧窮的美呀!
正因為如此,我很高興我再也不會見到那個逝去了的世界,再也不會見到那個一方面窮奢極侈,一方面赤貧如洗的世界,再也不會見到那個空前不公正的、窮苦的、大發(fā)不義之財?shù)氖澜?!也正因為如此,我很高興我再也不會見到那種患有肺癆病的、胸脯窄小的人,在這種人的心里高雅的感情是同野蠻的意圖交織在一起的!
總之,我沒有任何理由抱憾。然而它,這種抱憾的心情,這種痛苦卻明明存在。于是我又如墜五里霧中,不明白何來這種痛苦。
也許這種痛苦之所以會產(chǎn)生,是因為我曾目睹與舊世界訣別時的凄涼情景。我是那個世界如何離去,那種脆弱的美,那種典雅、華貴如何從它肩上滑落的目擊者。
我記起了一位詩人——A.T。
他不幸壽命過長,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該活的年紀(jì)。我與他分手還是在革命之前的1912年。我再見到他時已經(jīng)是十年之后了。
我發(fā)現(xiàn)他發(fā)生了駭人的變化。我看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例子。
高貴的氣度消失了。高雅的辭藻忘卻了。高傲的思想喪失殆盡。
在我面前的是個比其他動物更加可怕的動物,因為它還扛著詩人的職業(yè)習(xí)慣。
我是在街上碰見他的。我記得過去他嘴角常常掠過一絲微笑,一種隱含譏嘲的謎一般的微笑。而現(xiàn)在齜牙咧嘴的貪婪的獰笑取代了那種微笑。
這位詩人以一種急遽的動作從他破舊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剛剛印就的薄薄的袖珍詩集。詩人在詩集上題了款,彬彬有禮地朝我鞠了個躬,把詩集送給了我。
我的天哪,這本詩集里都寫了些什么呀!
而過去這位詩人曾寫出過這樣的詩句:
宛若處子在背叛的痛苦時刻,
花兒流露出凄楚哀傷的神色。
露珠從花朵蒼白的粉腮上滴落,
好似柔腸寸斷的淚水一般清澈。
可現(xiàn)在,十年之后,同樣的那只手卻寫出了這樣的詩句:
隆起的裙子,鮮紅的嘴唇,
瘋狂地叮咚作響的鋼琴,
可愛的婊子,
我什么都舍得,為了你們。
各自出賣各自的東西,
這是天公地道的交易,
婊子出賣曲線優(yōu)美的肉體,
我出賣——靈魂和才氣。
這本詩集是作者所在的出版社出版的(1922年),其中的每首詩都不尋常,首先是有才氣的,同時又十分可怕,讀時令人不寒而栗。
詩集中有一首詩,題為《乞食》。詩中說道:
我的命運,行行好,
賜我甜食、美食,讓我把肚子填飽,
只要施舍給我吃食,
叫我干再下流的事,我也決不害臊。
我把心中潔凈的東西弄個稀臟,
我把思想的羽翼剪得精光,
我偷,我搶,
我還伸長舌頭舔敵人的腳掌!
這些詩句寫得異常有力。這首腐臭的、充滿靈感的詩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有才情的。然而與此同時,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肯定找不到同這首詩一樣恬不知恥,一樣自甘墮落的作品。
不過稱這為墮落,稱這為雖生猶死,稱這為蛻化、腐朽也不貼切。詩人跟早先一樣體魄健壯,朝氣蓬勃,強健有力。他如饑似渴地追求著生活的歡樂。他只是不愿意再撒謊了。他不再矯揉造作。不再呶呶不休地談粉腮、處子、酥胸。他用另一些更符合他精神世界的字眼替代了這些字眼。他擲掉了革命前喬裝出來的高貴的氣度,還給自己以本來的面目:饑渴、貧困、卑劣。
7
詩人T后來真的成了乞丐。這是他自作自受。
有一回我在鑄造街的拐角上見到他。他沒戴帽子站在那里,向所有走過他身邊的行人深深地鞠躬。
他儀容偉岸,滿頭白發(fā)的腦袋幾乎可以用氣宇軒昂來形容。他很像耶穌基督。只有目光銳利的人才能從他的儀表上,從他的臉上,看到某種可怕的、丑惡的東西——一張形同面具的丑臉,掛著呆滯的微笑,只有已無任何東西可以失去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臉相。
我不知為什么,不好意思走到他跟前。可他喊我過去,喊得很響,直呼我的姓。他嘻嘻地笑著,講給我聽一天能討到多少錢。唉,數(shù)目遠(yuǎn)比一個文學(xué)家的稿費要大得多。不,他對于自己落魄到這般田地并不怨天尤人。人活在世上,怎么打發(fā)日子還不都一樣,總歸有一天要兩腳一踹,斷氣了事的!
我把我口袋里所有的錢幾乎通通掏給了他。為此他竟然吻我的手。
我指責(zé)他為什么要這樣自暴自棄,受這樣的屈辱。
詩人冷冷地笑了笑。屈辱?沒有東西下肚才叫屈辱。未盡天年就一命嗚呼才叫屈辱。其他一切壓根兒談不上屈辱。其他一切都是同現(xiàn)在所過的生活一致的,而現(xiàn)在的生活是過去的生活換來的。
一小時后,我又走過這條街。使我驚訝的是詩人仍站在街角上,不停地鞠躬行乞。
這么說,盡管我給了他一大筆錢,可他甚至都沒離開過他行乞的地方一步。我至今不理解——他為什么不離開。他為什么不立即奔進(jìn)啤酒館,奔進(jìn)飯館或者回家?不,他仍站在原地不斷鞠躬??赡?,這并不使他感到難受,也許反使他覺得有趣?;蛘咴娙擞迷绮偷臅r候還沒到,他還要在街上做一會兒戶外活動?
我再次遇到T已經(jīng)是在一年之后了。他已經(jīng)不像人樣。衣衫破爛,渾身邋遢,喝得醉醺醺的。像亂麻似的白發(fā)戳出在帽子外邊。胸前掛著一塊小牌子,上邊寫著:“請施舍幾個錢給當(dāng)年的詩人。”
T抓住行人的手,粗聲粗氣地詈罵著,硬向人家討錢。
他以后的命運如何,我就一無所知了。
這位詩人的形象,乞丐的形象,作為我平生所遇見的最嚇人的幽靈,留在我的記憶里了。
這樣的命運我是可能畏懼的。這樣的感情,這樣的詩我是可能畏懼的。
乞丐的形象我是可能畏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