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參觀東京的路透社,主人提到一件事,就是在報道中東自殺式襲擊時跟美國政府發(fā)生的矛盾。美國政府要求媒體采用“恐怖分子”的字眼,但路透說這個詞是帶有立場的。從美國受害者的角度出發(fā),那些人的確是恐怖分子,但如果從策劃和進行這些事件的人的角度來看,他們是“自由斗士”。當(dāng)然,路透也不愿用“自由斗士”或“勇士”,因為那樣又有了立場。他們愿意用“自殺式襲擊者”之類的中性描述。
在一定程度(但出于不同理念)上,好萊塢也不愿“站隊”,他們樂意做道德判斷(太樂意了),但不樂意明確指向。因此,它塑造的壞人絕大多數(shù)是“泛泛”的壞人,比如反社會是反角出彩的一大機會。從《發(fā)條橙》中的阿歷克斯到《出租車司機》中的德尼羅,到《小愷撒》中的愷撒、1931年的《人民公敵》中的湯姆(一個黑幫分子),還有《教父2》中的邁克,他們所從事的“事業(yè)”對社會是有害無益的,但偏偏他們具有十足的人格魅力,楞是“騙取”了觀眾的同情心。前文所述的神話角色、童話角色大部分也是反社會的,但觀眾投射的感情基本上都是負(fù)面的,巴不得他們倒霉、沒有好下場。而對于這幾個角色,觀眾的心態(tài)更復(fù)雜,有痛恨,也有憐憫。在我們的銀幕上,塑造這樣的反角會遭遇審批麻煩,或許我們的觀眾比較純潔,容易被帶壞。
最出彩的反角不僅反社會,而且極度神經(jīng)質(zhì),屬于瘋子;但不是弱智的瘋子,是天才,只不過才華用錯了地方。排名第一、第二的惡棍分別是《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1991)中的吃人博士和《驚魂記》(Psycho,1960)中那個戀母到極點的小伙子,他們的“壞”超越了社會、階級等外在因素,直接進入內(nèi)心最幽暗的角落,屬于弗洛伊德探究的領(lǐng)域。這兩個人殺人純粹出于非理性,他們的終極對手不是被害者,而是他們自己。同類型的還有《閃靈》的男主角、《獵人之夜》的男主角,《七宗罪》里那個最后露面的家伙雖然未能上榜,但我覺得他也應(yīng)屬于這一類,出場雖晚但無比震撼。至于神話、童話中的反角,許多都有狂人的特征。
罪惡的體現(xiàn)
說起《七宗罪》,不由想到有些經(jīng)典反角有明顯代表性?!度A爾街》的道格拉斯象征著貪婪,尤其代表了為資本主義制度所做的辯護。《生活多美好》(It's a Wonderful Life,1946)中的波特更為具象,他要“吞并”主角所在的小鎮(zhèn),表現(xiàn)出對財富的強烈占有欲?!讹w躍瘋?cè)嗽骸分械呐o士以及《2001太空漫游》中的機器人哈爾可以理解為集權(quán)和體制的象征。從某種角度看,《蝴蝶夢》中的女傭也有點那個意思。當(dāng)然,那女管家也代表了刻薄,而刻薄是眾多女性反角的共性,尤其到了貝蒂·戴維斯那里,簡直活靈活現(xiàn)。從《小狐貍》到《姐妹情仇》,貝蒂·戴維斯完美詮釋了“最毒婦人心”的古訓(xùn)。
與之相關(guān)但略有不同的,是一種控制欲,堪稱是女性主義的非正常體現(xiàn)?!吨旅恼T惑》(Fatal Attraction,1987)中的那個小三是一個心理極復(fù)雜的人物,她不像是戀愛困難戶,也不是貪財,但她一夜情泡上道格拉斯后,便幻化成他的噩夢——她越是動機不明,你越覺得恐怖。烹兔子是其中的華彩細(xì)節(jié),比殺人綁架更令人不寒而栗。熟悉《雙重賠償》(Double Indemnity,1944)的觀眾相對較少,但我對女主角簡直著迷,菲莉絲不算美,但實在太誘惑,她的放電是超高水準(zhǔn)的,比初級階段的性感女郎高不知多少個檔次。50大惡棍中有一個角色是作家的女粉絲,是《危情十日》里的凱西·貝茨,說穿了,她的“罪惡”也是一種占有欲。《彗星美人》中,貝蒂·戴維斯反串受害者,因為惡棍是后來居上的伊娃,體現(xiàn)了不擇手段。經(jīng)典黑色片《成功的滋味》、丹尼爾·華盛頓主演的《訓(xùn)練日》、奧遜·威爾斯配角壓主角的《第三個人》,其中的反面角色均可視為不擇手段的化身。擱到中國歷史里,他們的惡可能不算什么,但到了銀幕上,目的永遠(yuǎn)沒法為手段正名。銀幕憑手段論英雄,在歷史長河里,手段無非是浪花,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