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姑媽”
由這個瘦高個男人,我不禁又聯(lián)想到我上大學的時候,交過一個女朋友,她是個文學女青年,中國文學她喜歡張愛玲,能找到的張愛玲的書她大概一本沒落,通讀至少一遍,外國文學中她喜歡《簡愛》,那個時代我印象中幾乎是個女大學生就喜歡《簡愛》,電影《簡愛》中簡愛(丁建華配音)與羅徹斯特(畢克配音)的那段經(jīng)典對白“不要以為我丑、我窮……”很多姑娘均耳熟能詳,而且成為大學文藝晚會上的一個保留節(jié)目。我交的這個女友,心氣比較高,對于《簡愛》,她不滿足于看電影,聽錄音剪輯,也不滿足于看小說原著,她要一步到位——有次我去她家,發(fā)現(xiàn)她在讀英文原版的《簡愛》,用尺子比著讀,手邊一本英漢詞典。我稍微有些驚訝,因為我知道她的英語水平跟我差不多,甚至不如我(她比我低一年級),都屬于考試之前如果不突擊一下、考試時不作弊一下,就很可能過不去的那一類,平常也沒發(fā)現(xiàn)她對英語有什么特別的愛好,那時候我也喜歡英語文學,主要是美國當代文學,從《麥田守望者》到《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到庫特·馮尼格系列,英國文學讀過幾本“憤怒青年”的作品,印象中有《一個長跑者的孤獨》《打死父親》,中國文學自然首推王朔,可以說我們倆都是文學青年,但文學趣味顯然不一樣,張愛玲的書我一本沒讀過,《簡愛》不要說英文原著,漢譯本我也沒看過,電影自然是看過的,但也是中學時代看的,要說印象深的人物,不是簡愛也不是羅徹斯特,而是羅徹斯特的那個瘋老婆,她讓我多少有些不寒而栗,或者說叫心靈的震撼;我讀的這些書她也一本沒看過,我向她推薦過王朔,她對我直言:不喜歡,讀不下去。我沒有與她爭辯。此前她也對我力推過張愛玲,我的回答也是:讀不下去,不喜歡。她也沒有與我爭辯。我想我們雖然彼此對對方的文學趣味都抱著小小的不屑,但雙方都不認為這是什么大是大非的問題,就像她愛吃零嘴,我愛抽煙(當時酒喝得不厲害),她喜歡探戈,我迷戀霹靂舞,男女有別而已。
真正使我們分道揚鑣的甚至也不是什么生活觀念,雖然我跟她的生活觀念有諸多不同,尤其是愛情觀,我的愛情觀是好合好散,有感覺就來,沒感覺就散,乃至群居亂倫也是沒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更刺激,當然這后兩樣沒跟她大肆宣揚過,我怕真刺激了她;她的愛情觀則要“純潔”得多,比如她向往婚姻,向往一生一世、忠貞不二,向往“小茅草屋里的愛情”……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有這樣想法的姑娘或許比現(xiàn)在要多。我印象深的是,有一次在小飯館里,她喝了點酒,深情款款地對我講,她有一位姑媽(她是北京人,而“姑媽”是南方的叫法,或張愛玲小說里的叫法),解放前的知識分子,與姑夫自由戀愛,情真意切,后來姑夫留洋出國,不幸車禍身亡,自此姑媽獨守空房誓不再嫁,她說她去過姑媽家,她說姑媽家有一間小屋永遠鎖著,但有一次為她而開,原來那小屋是姑媽與姑夫相親相愛的房間,房里窗明幾凈,纖塵不染,床單雪白,原來是姑媽數(shù)十年與這小屋為伴,每天要親自打掃……當時她說的有些動情,眼眶也有些濕潤,我則一方面差點把這聽成一個鬼故事,另一方面則對她的家事充滿疑惑,我去過她家,也見過她的父母,雖說我從沒把她們家祖上想象成天橋耍把式撂地攤的,但從她們家的擺設(shè)(單位發(fā)的硬板床、寫字臺)以及她父母的形象(她媽是個好說好動的中學老師,她爸是個蔫不出溜的小職員)中,我一直以為她們家的出身跟我們家差不多,不是農(nóng)民進城就是城市貧民,如今冷不丁冒出這么洋的一枝兒,著實讓我覺得有些突兀有些犯迷糊,我也有一“姑媽”,一直在山東老家務農(nóng),我也有一姑夫,干了一輩子礦工,我還以為她們家親戚也是這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