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再次走出搶救室時,對我說沒事。
我跟著推車看宮薄被推進病房,他仍昏迷,幾天不見,他瘦得厲害,顴骨都凸出來,剛才我抱著他,就算抱著一團棉花,太輕了,我小心翼翼把手指放到他鼻前,很輕的氣息,但他還活著。
好心醫(yī)生安慰我一句:“別擔心,他很快就會醒來的?!?/p>
我想沖他笑一下,卻笑不出來,眼也腫得厲害,又追了一句:“我弟弟不會死吧?”
“小丫頭,你就這么懷疑我的醫(yī)術嗎?”
他輕輕敲了我一下,夸張說著,想緩解緊張的氣氛,我無力配合,有很多事堵在我心頭,我低下頭,給他跪下來:“叔叔,我沒錢?!?/p>
“你——”他驚慌失措拉我起來,我就是不動,我真的沒錢,我也只有這個方法,死皮賴臉地賴著一個好人,我看過很多沒法付醫(yī)院費的人,最后只能偷偷出院,可宮薄不行,他太弱了,不能再折騰了,剛才門打開時,我聽到護士小聲議論,他差點死了,他差點就被我害死了,我丟過他一次,不能再丟第二次。
我繼續(xù)說:“叔叔,我會賺錢的,你別趕我們走。”
他不再拉我,蹲下來,輕輕抱著我,認真著:“我們不會趕你們走,你弟弟不會死,真的,不騙你,別再抖,你全身都在發(fā)抖?!?/p>
他慢慢拍著我的背,安撫的力道,我卻還是控制不住的發(fā)抖,剛才我在急救室等的時候又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我想要是雞丁死了該怎么辦,直到現(xiàn)在,我頭腦還不清晰,仍在問,萬一他死了,謝歡喜,怎么辦?我不知道,除了陪他一條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
“好了,去看看你弟弟,”他拉起來我,笑著說,“他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會高興嗎,雞丁是睚眥必報的人,我突然消失這么多天,說不定他恨死我了。
我坐在床邊,把頭貼在他的胸口,真好,還在跳,他還活著,可是接下來,該怎么辦,我要怎么告訴他,他爸爸也死了,和我一樣,沒了媽媽又沒了爸爸,我抱著他,小聲哭泣,我對自己說過,就算受再多的苦也不再哭,可是這苦不是施加在我身上,是落在宮薄身上,他這么小,又一身傷,我根本照顧不好他。
一雙小小的手遮住我的眼睛,我聽到微弱,微若可聞的聲音。
“歡喜,別哭。”
是宮薄,他醒了,半睜著眼睛,很虛弱沖我笑著,費力抬起手,遮住淚水,對我說:“歡喜,別哭?!?/p>
許多年后,我想起,只記得白色的房間,和眼瞼那粗糙濕熱的感覺,還有一句,歡喜別哭。后來,我真的忘記怎么哭,我學會把手放在眼前,對自己說,歡喜別哭,我們都別哭。
我緊緊抱著他:“好,我們都別哭?!?/p>
他只是醒了一會兒,沒說什么,淺淺地笑了,綠眼睛看著我,眼神很亮,驚喜蓋住了其他一切,他沒問我這幾天哪里去了,為什么又回來了,他很快又睡過去,只是拉著我的手再也沒放開,那么緊,緊得我心里發(fā)疼。
這之后,我們再也沒說過那幾天的事,就像一個誰也不想去揭開真相的秘密,一個會灼傷人的傷口無人管它,任它變成傷疤,我留下來專心照顧他,他很高興,像個小少爺一樣指使我做那,做這,也變得愛撒嬌,不順他的意,就把自己蒙在被子生悶氣。
我把手伸到被子撓癢癢,他最怕癢癢,他忍不住,笑不過氣,我問他:“開不開心?”
他點頭,說開心,我又問他:“那我們永遠在一起,就算不開心也在一起,好不好?”
他說好,我們拉了勾,我認真對他說:“對不起?!?/p>
對不起,自私地拋下你,還有很多,說不清的很多。
幾天后,宮薄可以出院,他本該多留幾天觀察的,但我們不能老讓那個好心的醫(yī)生叔叔幫我墊醫(yī)藥費了,我到他的辦公室,正式給他磕了個頭,他很生氣,我對他說:“我向別人下跪是為了生存,我給你下跪,是把我尊嚴留在這里,將來,等我能拿回來,我就回來拿?!?/p>
他眼睛瞇了起來,就像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我站了起來:“叔叔,我謝歡喜報恩,十年不晚,無論多久,直到能償還的那一天,我的自尊都在您這兒,我會回來拿回的。”
“看你,一點都不像個孩子。”
“那是因為我現(xiàn)在過的也不是孩子的生活?!?/p>
從媽媽離開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被迫快進,以我追不趕的速度把我扔到一個四面楚歌的世界,我要活著,就必須適合,我拔不高的我的身高,但可以成熟我的心智。
他摸摸我的頭:“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活著,而且活得不會比別人差?!?/p>
他點點頭,后來我離開這個城市也沒再見到他,但我永遠忘不了有這么一個醫(yī)生,大部分時間都戴著口罩忙碌著,但露出的眼睛散發(fā)著誰都沒有的溫柔和善意,我想,父親大概就是這樣的,他的名字叫鄭有懷。
后來,我長大了一點,開始明白,這世界,我們會遇見很多人,然后各自東西,深刻,或淡忘。而鄭有懷,這個好心的醫(yī)生,給了我希望。
我牽著宮薄離開,走出醫(yī)院,他也舒了一口氣,還賊頭賊腦打量了四周,我敲了一下:“看什么?”
“我看那些警察還在不在?”
“對呀!”我瞪大眼睛,我都忘了這碼事,萬一警察要把他帶走怎么辦,“快跑!”
我拉著他跑了起來,向前跑,一直跑,最后跑得快喘不過氣,我們弓著腰,喘著粗氣。
“好些了嗎?”
“那跑吧!”
我們就這樣一路沒命地跑,直到跑到我們的天橋,他突然拍拍腦袋,“啊”的一聲:“應當沒事的,他們問我是不是宮薄時,我說,不是,我姓謝,是你弟弟?!?/p>
“那就不會被抓走?”
“應該吧!”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又笑了起來,把東西都收拾好,準備明天繼續(xù)開工,晚上的時候,我們偎依在一起,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宮薄的眼睛也又黑又亮。
“怎么辦,歡喜,我們變得更窮了?!?/p>
“沒關系,會賺回來的,”我摸摸他的頭,說,“雞丁,以后你跟我姓吧?!?/p>
“好呀,怎么突然想到這個?”
“這樣比較比較像姐弟嘛。”
我壓下他的頭叫他睡覺,堵住他的疑問,該怎么跟他說,他的爸爸死了,宮家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