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情況則與此不同。很久以來,我們就為無法在精神上融入革命洪流而忐忑不安。按照小波的說法,人人在衣柜里藏著一具骷髏,他的骷髏就是他自己。人是社會動物,有一種強烈的從眾心理。心理上未成熟的孩子通常缺乏自信,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與主流思想格格不入,成了個異類,心中的焦慮可想而知。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公開自己的秘密,從此遭受公眾唾棄,另一條是掩蓋自己的內心,像間諜一樣戴著假面作人。但這樣一來,勢必要終身當一個言不由衷的偽君子,交不到知心朋友,仍然違背融入社會的初衷。
在我們身上有兩個嚴重的毛病。一是沒心沒肺,缺乏強烈的感情。在憶苦大會上人人涕淚滂沱,我的眼淚卻不知在哪里,實在是尷尬得要命,恨不得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小波也有同樣的問題,他說:“我個人的一個秘密是在需要極大快樂和悲傷的公眾場合卻達不到這種快樂和悲傷的應有水平,因而內心驚恐萬狀,汗下如雨。一九六八年國慶時,我和一批同學擁到了金水橋畔,別人歡呼雀躍,流下了幸福的眼淚,我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還有一點需要補充的,那就是作為一個男性,我很不容易昏厥,這更加重了我的不幸”。為了便于理解,這兒需要加入一點解釋,就是那個時代的人,在見到偉大領袖的時候,最起碼的要求是幸福至極,流下淚水,最好是幸福過度,昏厥當場。如果兩者都做不到,就說明良心有問題。
第二個嚴重毛病是懷疑主義味道太重,喜歡格致物理,從不同的角度反復參驗,務求萬全,很不容易相信一件事情。這本來是一種笛卡爾式的哲學思辯精神。笛卡爾信奉嚴格的懷疑主義,企圖從知識中排除一切可能的假象,最后找到了一個他覺得無法顛覆的事實,即“我思故我在”,并以此為支點建立起知識體系。他一定想不到他費了這么大勁兒才琢磨出來,自以為無法顛覆的哲學體系在后人眼里一文不值,只消用資產階級四個字就可以輕易批倒。這一套東西雖然早已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但仍在我們心里陰魂不散。其結果是使我們無法像眾人一樣虔誠地接受主體思想,只能像自由電子一樣在軌道外運行,成為革命洪流中的異類。我們心懷鬼胎,陷入深深的驚恐,不知道這樣下去會落個什么收場。
當時,革命的重頭戲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學校早已停課了,我們受到父親的株連,當上了“狗崽子”,政治上入了另冊。其實我們對政治并無特別的興趣,但“狗崽子”的稱號究竟是對自尊心的嚴重挫傷,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我們在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但頭上的天空仿佛已出現(xiàn)了裂痕,整個世界因而變得殘缺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