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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被雪兒的娘迷住了,當秦氏端出一盆雪梨片來的時候,這女子的風情,不是掛在皮相上的,卻是耗盡心力去收斂,反而愈發(fā)楚楚可憐。和女兒的俏麗嬌媚不同,她的美是往里去的,外邊只透了一點邊,宛若彩光透過玉瓶薄壁略微散放一些,便已是驚艷。這樣的女子,不是抓男人的魂,卻是抓男人的心,魂落了還可以再拾,心卻是一生一世的托付。這樣的女人,至今還留在小鎮(zhèn)子里,是幸也不幸,倘若放到繁華地去,怕是已掀起幾番風雨,而將人生封鎖在荒涼地里長草,又是另一種殘忍。
怪道青云鎮(zhèn)上的男子,每每在酒館聚首,便長吁短嘆,講某個女人留在這里實屬暴殄天物,欲問姓名,卻怎么都不說出口,像是已形成默契。她這個人是在他們心底里的,無須指名道姓,各自都是明白的。唯夏冰年紀太小,總聽得有些懵懂,斗膽問一聲便會被李隊長打頭,討聲“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女人”那樣的罵,所以他后來賭氣不問。
秦氏開的油鹽鋪在鎮(zhèn)西,與鎮(zhèn)東的夏冰家宅確實離得遠了,且夏母見他往鎮(zhèn)西跑便揪住他耳朵往死里揍,自童年時便這樣,愣是用拳頭將西埠頭隔成了“禁區(qū)”。成年以后,夏冰總還是要去鎮(zhèn)西巡邏辦事的,只每每經(jīng)過那醬氣鮮濃的油鹽鋪時也從不留心進去。偶爾目光掃進店里,沿著那積了青苔的磚地往上瞄,柜臺后頭那枚纖瘦的側(cè)影,如枯墨點畫的一般。他急忙抽回視線,怕污蔑了那墨畫,此后亦惦記著不要看清她的面目,只怕這一看,酒肆茶樓里繪聲繪色的香艷奇談便會多融入他的一份相思。
“人都死了,也沒什么好說的,孩子命薄也怨不得別人,只求小哥兒能及早破了案子,讓她瞑目?!彼曇羰菃〉模凵駞s亮,像黑湖里漾著兩簇火苗。
話雖有些淡,灌進夏冰耳朵里卻成了熱流,他渾身酥麻地坐在那里,拼命壓抑掏心掏肺的沖動,只求她能多待一刻,起碼不要找理由進里屋去給癱瘓在床的男人清除喉嚨里的痰液。他怎么都無法相信,這么矜貴的女人,命會薄成這樣,以至于同樣幾近絕世風流的女兒也被牽連進去,擺脫不了美麗無用的符咒,上蒼仿佛是拿非凡的品貌交換走了她們?nèi)康暮眠\。
欲再問些什么,她已閉口不談,家里只將客廳簡單布置成靈堂,燒元寶蠟燭的火盆早已端在外頭,貢桌上的照片里,雪兒木著一張臉,絲毫顯不出生前半分的姿色。那眉眼兒糊成了墨點,呆然直視前方,系對相機完全不予信任的表情??蓱z到最后,那美麗都只能憑旁人的記憶,口口相傳,成為所謂的“故事”了。秦氏是否也得如此下場?每每想到這一層,夏冰便心如刀絞。
雪兒的父親田貴,原系天韻綢莊里做搬運的伙計,有一次布料出倉,搬運的時候整一車綢緞傾倒,將他下半身幾乎壓斷,從此苦了這風華絕代的母女兩人。黃老爺看他們一家可憐,撫恤金給得頗豐,還將雪兒收進屋子里做大丫鬟,算是多少有些抵償。這件事,成為青云鎮(zhèn)上所有男人的痛,當美麗的東西變成“圣物”,他們的心情也變得復雜起來,唯獨夏冰這樣未嘗過女人滋味的,尚且懷著滿心的崇拜,絲毫沒有站在對方的位置做體貼的情欲想象。
“有沒有給田雪兒定過親?”
臨走前,他還是旁敲側(cè)擊地問了一聲,言下之意是打探雪兒的感情瓜葛,這樣的美女,必定裙下之臣無數(shù),容易陷入這樣甜蜜的困境。
秦氏苦笑搖頭:“這孩子因模樣比別人生得強一些,心氣兒便高了,上門提親的人無數(shù),都被她拒了。一門心思想攀高枝,結(jié)果落得這樣的下場。所以說,做人還是要心平一些,才能保平安?!?/p>
言語里,竟有微妙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