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再版序 弱者的勝利(6)

半生為人 作者:徐曉


血腥和荒誕是那個時代的基調(diào),書中提到的部分,已經(jīng)殘酷到讓我們有切膚之痛,已經(jīng)殘酷到哪怕只刪除掉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都會減輕我們的沉重。這些都沒有刪除,不知刪除了什么?荒誕感是一種至為難得的天賦,它造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也造就了海子和殘雪。有感于荒誕而又刪除,不知是怎樣的荒誕?我不敢要求別人把自己不忍看不敢看的東西攤出來晾,那種要求本身就是殘酷。但是那杯苦酒,一個人咽得下去嗎?

咽不下去,所以刪除。從這刪除,我看到了一種人性中的神性——愛和悲憫;也看到了一種人性的軟弱——無力感和恐懼。

這樣的所謂的美化,帶有逃避現(xiàn)實的性質(zhì)。逃避,是弱者的天賦本能。正如狼有尖牙鷹有利爪,羚羊和兔子有跑得飛快的腿。托爾斯泰說他讀安徒生,讀了幾遍才發(fā)現(xiàn)安徒生的孤獨和軟弱。安徒生以為大人都沒有同情心,所以他只向小孩子說話。小孩子更沒有,但他假定有,這是弱者的任性。我讀到那些話時,也是個小孩子,坐著想了想,沒想出個什么來。今讀徐曉書,想起那段話,忽然懂了。對于一個陷于“無可奈何的孤絕”的弱女子來說,還有比童話更好的避難所嗎?

遺憾的是,她終于沒能逃脫。出獄二十年后,她從北京到太原探望曾經(jīng)同案的朋友,企圖重溫當年的舊夢。舞臺換了布景,角色各已轉(zhuǎn)型?!皼]有期待中的徹夜長談,沒有想象中的無邊暢想,”她寫道,“不知道是我們老了還是社會變了,我常懷疑以后是否還存在當年那樣的人際關系?”已經(jīng)不再存在,還要懷疑一陣,這種精神領域的克朗戴克,是另一種形式的“幸存者的不幸”。安徒生純粹的個體寫作,讓他逃跑得像飛。徐曉帶著群體意識的個體寫作,只能一如當初,“像個瘸子一樣地走路”,逃不脫鐵鑄的現(xiàn)實。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她的幸運。在那個無數(shù)人沒有任何交流空間,只能默默地忍受窒息的時代,她已經(jīng)享受過了真正的人際關系。那種地下的和半地下的人際關系是有條件的:沒有了奧威爾式老大哥無處不在的眼睛和耳朵,就不會有從那樣的關系得到的快樂。她受到老大哥的關注是她為她的快樂所付的代價。冥冥中似乎還是有一種公平,所謂“國家不幸詩人幸,話到滄桑句便工”。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有了這么一本,憂傷而美麗的、震撼人心的意義之書。

這里所說的意義,是個體存在的意義。在意義這東西已經(jīng)被極權主義、拜金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得片瓦無存的今天,更有其特殊的價值。這里所說的價值,是個體精神的價值。作為這個意義與價值的自我賦予者,徐曉已經(jīng)無愧于她苦難的“半生為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只怕配不上他所受的苦難。徐曉可以免于這種恐懼了,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了這么一本,永遠的《半生為人》。

“永遠”二字,我不是隨便說的。特別是,在前面提了那么多問題之后。在文學中,一種信念,一種情緒,一種自我賦予的意義,只要是真誠的、美的,就是絕對的、永遠的。不要問正不正確,那是科學的問題。科學在證偽中進步,“正確”也不會永遠。牛頓、托勒密早已過時,但是古神話和安徒生們還生氣勃勃,并且不存在被現(xiàn)在和將來的天才超越的危險。

魯迅無礙于韓愈,海子無礙于李白。文學的領域是孤峰的森林,里面沒有巨人的肩膀,只有或大或小永遠并存的孤峰。哪怕只是一首詩,一則寓言,一篇散文,作者佚名。只要真好,且與眾不同,都可不朽,成為永遠的孤峰。

《半生為人》也是,這是弱者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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