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在莎士比亞人格的身旁,我們總覺那里發(fā)出的空氣或格調,是清淡、平近、親切。
莎士比亞,難道只是早年有熱情,以后便消失了嗎?難道沒有高超可言嗎?不,熱情和高超境界,他一直維持著。我們在前面就講過,也許他一生的熱情,比我們都熱。他有他的狂喜與狂悲,這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但莎士比亞是把它放在適當?shù)奈恢蒙稀⑦m當?shù)臅r間上,以平近的事實為基礎。他的人格的高超之處,也是這樣;他的高不可及之處,就在于他能比我們更平近。我們一般人,只能實際化,但不能平近化。實際化,就是在實際上有所黏滯;平近化,乃是在實際上一無所滯,雖然沒有所謂超人思想、英雄念頭,但卻能平穩(wěn)地過我們的生活。只想對人生,忠實地服務下去。我們一個人,生活在紛雜的社會,免不掉有許多無謂的紛擾,這些紛擾,有時也像狂風大浪。但是,唯有能把水勢看得清楚的人,他才能心不慌、意不亂,怡然自得地輕輕將槳一撥,仍漂流在平靜的水面上,這樣,他才能對自然無所懼,無所幻想。莎士比亞,因為隨時都在這種心情上,所以他能把真實的自然,真實的人生,用最淺顯的話,和最尋常的人物表現(xiàn)出來。這樣,他才顯得近于人情,甚至比我們眼見耳聞的,更近于人情。我們對他創(chuàng)造的善良人物,并不感到高不可及;反面人物,也不覺得相去甚遠。好與壞,只在一念之間,都容易做到。再說,我們對莎士比亞的作品和人格,何以有親切之感呢?這道理,可這樣講:他的心靈,雖然受了激情的沖擊,但正因能平近、安靜,可以避免偏見;人我之間,所有的缺點,都歸之于自然本身;是他人的,也是我們的;他用誠懇的筆寫下來,他在寫自己、分析自己,也像在分析我們,同情我們。我們人,到缺點暴露的時候,總是很難找得相知朋友;除非有一個人,他能盡量客觀地看待一切,覺得我們自身還是可愛的時候,他才能給我們一點同情的甘露。莎士比亞,他能不隨便拿道德上的態(tài)度來責備人類缺點,反能對我們,同發(fā)悲憐。他是我們在患難中的真實朋友,因此,自然感到他說的話,表示的態(tài)度,十分親切了。
我們想再進一步說,莎士比亞的人格的平近、親切等情調,實際也是英國民族性的精華所在。這話,我在前面已經(jīng)講過了。但現(xiàn)在,我們還想把這點較詳細地講一講。很多人說,莎士比亞超出了時代,這話并沒有過分。但若說他完全超出民族性,這卻嫌過度了。我們可說他是一個真真實實的英國民族的靈魂。
在莎士比亞作品中,有一種廣泛的幽默,這是英國本土的,毫無疑問。普里斯特萊(Priestley)在他的《英國人的幽默》書中說,“凡是莎士比亞所寫的幽默人物,都是從英國社會中抽出來的。即使是莎士比亞后任何一個英國大作家,多少都富有一種幽默感(假如真的沒有,也要用微笑來代替)。不過,不像莎士比亞表現(xiàn)得那么深刻、優(yōu)雅而已。這種幽默感,藏在英國人的性靈里,使他們在世界上,獨立代表一種民族。幽默感,在莎士比亞在后期作品中,雖然比早期少,但這是一種轉變,不是一種絕滅。他的人格里、性情里,幽默的用處很大。當我們面臨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我們的生活受不了它的壓迫的時候,常??梢越柽@種輕快來使我們的緊張變得松懈;從一條絕路,可以發(fā)現(xiàn)一條新路。為什么能如此?柏格森在解釋“笑”時曾這樣說,這是由于生命的機械化,笑那本是活潑的東西,變得呆板、可笑了。莎士比亞,對于幽默,也是差不多同樣的看法。他把它訴之于平近的人生。他告訴我們:凡是離開真實生活很遠的人,都是可笑的。他在一笑之間,暗示出人生的本相。也因為訴的是平近真實的人生,不是高不可攀的理想的人生,所以他的笑,不致流為譏諷,更不致成為尖酸刻薄。他要求于人的較少,所以恨也較少,對人的希望很大,所以恨了之后,還能予以原諒。這一種幽默,擴而充之,便是寬容。這些,都是英國民族心靈中本有的,不是某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當然,也不是一個非英國人所容易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