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在這書店里住的人,并不都是叛徒。如葉青的弟弟任白戈(解放后任重慶市長),和周揚很好,也住在這里。但是,王宜昌后來參加了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和托派王禮錫、嚴靈峰一起,成了論戰(zhàn)的中心人物之一??箲?zhàn)期間他在成都教中學,并不得志,抗戰(zhàn)后在上海暨南大學任教,似乎也不得志。解放后,對他則一無所知。解放初期,在批判胡適會上,見到當年社會史論戰(zhàn)中心人物之一呂振羽,他說,王宜昌乃是托派。這解除了我平日的疑問,不久,王宜昌通過勞改農(nóng)場組織,給我一信,說他從《光明日報》知道我在北大,要我贈寄一部兩卷本馬恩選集和一部《資本論》,以便作研究。我通過組織寄去,以后便無消息。
人,常以為自己在支配命運,規(guī)定自己前途,實際,也常是命運支配了自己。一個可愛的朋友,尊敬的朋友,忽然走了歪路,或走入險境,這是不能不令人嘆息的。然而從整個人類講,要是人人皆得滿意,皆如愿以償,怕是只有在理想的社會才可能。在正當?shù)牡劳旧?,對于成功的人,給以尊敬,這是應(yīng)該的;對于失敗的人,不給以尊敬,也可能是應(yīng)該的。但對那些無可奈何地失敗的人,我們也不得不予以同情。人,究竟只是一個人,誰愿自覺地離開好人?
在革命低潮時期,我得承認我也沒有趕上時代。我算是一帆風順,考入了北京的清華大學哲學系讀書。我誤以為素來敬重的李石岑,忽然從尼采、佛學轉(zhuǎn)到了辯證法唯物論,這不是進步而是退步,于是在上?!洞箨憽冯s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駁斥他。我還以為我仍是在江津的中學生時代,在和友人江慶祿展開爭辯,勸他與其搞理論不徹底,還不如直接到江西根據(jù)地去干革命。我忘記這是在革命低潮時代,這文章起了很不好的作用。后來張東蓀編《辯證唯物論論戰(zhàn)》一書,要收進我這篇文章,我不能不婉辭謝絕了。
我在清華大學五年的時間(包括研究院),正逢日本在華北的侵略,從“九一八”事變至盧溝橋事變前夕。但我個人的生活,卻是十分艱苦的。同我從成都到北京的同伴是王光祥,他是僅靠小說家李劼人贈款的200元才得成行的;我則只靠父親僅有的存款,也是200元動身的。幸好我們兩人都經(jīng)考試轉(zhuǎn)入清華三年級,學校遠離城區(qū),平時每月伙食不過六七元,所以200元也度過了不短的時間,然而用完便不能不另想辦法了。我得感謝那時北京《晨報》副刊的編輯瞿冰森,他讓我和同學李長之等人隨時在他的副刊上發(fā)表長短不拘的文章,稿費每千字一或二元不等,每月至少有一二十元的收入。這在窮學生看來,已是很大幫助了,可無腹胃之憂了。
然而也未必是好事。我拼命讀書,也拼命寫文章。這使我改變生活,也改變了一些觀點。那時清華大學的圖書館,在國內(nèi)大學中,可算藏書最多,借閱也最方便的。學生和教師,同樣可以隨便進入書庫,學生只要在進口處放下學生證,即可在書庫內(nèi)窗子處選擇一小書桌,然后在書架上取一堆書坐下靜靜地閱讀。書庫內(nèi)備有充足的茶水,你若帶著食物,還可在午晚飯閉庫時不出來,直到夜晚十時才回宿舍。你要借出書,就是在夜晚十時,也可在書卡片上簽下學號,交給值班人,就拿出圖書館。這對讀者太方便了。圖書館也很少發(fā)現(xiàn)丟失書的事。過去的清華大學就靠這點,養(yǎng)成學生自己會讀書,會自己找書讀的習慣。但也往往令人忘去實際社會,忘去遠大理想。凡有遠大理想的人,也往往舍之無遺恨地離去。這是有個性的時代。社會也還讓有個性的人能存在下去。我有一位江津縣同鄉(xiāng)吳芳吉,他比我早十幾年入清華留美班學習,為了替人抱不平,竟昂然拋棄留美機會而去社會上流浪,這當然是很不幸了。但他那巍然雄厚的詩詞留在人民中,卻遠遠地補足了他的損失。以后在革命低潮時代,清華同學中遠走延安的人,也不落在其他大學同學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