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二(2)

高陶事件始末 作者:陶恒生


至于陶希圣先生的故事,我曾以同樣理由,鼓勵過陶府家人,乘陶公健康極好,記憶猶新之時,請他老人家本人,作個詳細口述的記錄,為陶府留家乘,為國家存信史。我也勸告過,那時還是史學博士生的鮑家麟女士(陶公四子晉生的夫人)作為她的博士論文,來認真地撰寫成一部有關高陶事件的史學鉅著,為我國近現(xiàn)代史,解決一樁久懸未決的大疑案,功在文化。蓋希圣先生雖然已著作等身,但是涉及這段往事,則顯然是欲言又止也。后來鮑教授學成之后,對公公的訪問,據(jù)說還是不夠徹底。這可能因為是媳婦訪問公公,不易盡所欲問。更可能則是陶公仍覺忌諱太多,不愿暢所欲言也。

若問這部“口述歷史”,乃至口述歷史這一新行道,究竟有什么特別重要之處呢?筆者在不同的拙著里所論已多。但在這兒仍不妨重復一兩句,說個要略。蓋“口述歷史”是一種現(xiàn)代文明里,所特有的合作企業(yè)(Team Work)之一種。兩位合作者,一位歷史制造者,另一位則是有專業(yè)訓練的歷史家,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蓋傳統(tǒng)史學,往往都只是一些馬后炮,在歷史事件發(fā)生了很久以后,才根據(jù)史料加以追記的。這樣因而有時難免也就靴搔癢,失其精義。口述歷史則是根據(jù)歷史制造者,在其有生之年,記憶猶新,對該項歷史故事經(jīng)過的親身回憶。夫子自道,自然這故事就更為真切了。

但是口述歷史,并不是小視一般史料的重要性。只是他在一般史料之外,再加上一份“口述史料”就是了。而這口述史料,不是可以任憑口述者去胡吹亂說的。它的故事是經(jīng)過一位有專業(yè)訓練的職業(yè)史家,詳細過濾的史料精華。再者,所有的歷史制造者的專業(yè)知識,一般都有他的局限性。不像一個職業(yè)史學家,遇事都要小心地求證,不疑處有疑,不致亂下雌黃也。所以他們兩造的和衷合作,實為口述歷史的第一要義。也是現(xiàn)代史學法則中,一種新的突破。而使口述史學一躍而為當代學術界的顯學。

有關陶學的見聞

當我個人猶為高陶事件這一抗戰(zhàn)期間的謎案,而作其無可奈何之嘆的時候,卻于無意中獲悉,陶氏的三公子恒生,這位有名的機械工程師,忽然下海當起史學家來,并寫了一部《高陶事件始末》的巨著。高陶事件,按理原是他們陶府家史中,最重要的一樁,足以傳之后世的故事。今由當事人的哲嗣執(zhí)筆,和寫《我的父親鄧小平》的毛毛一樣,現(xiàn)身說法,來寫自己的父親,雖沒有標榜口述歷史,而口述歷史自在其中,余追蹤是項史跡數(shù)十年,今有幸捧讀,能不大喜過望?

首先,陶希圣教授對我來說,原是我的一位未上課的老師。他在北大所開創(chuàng)的“社會史學派”,我自己就是這一新行道的學徒之一。筆者青年期所寫的第一篇考據(jù)學論文《中國郡縣起源考》,就是一篇社會史學的習作。當時個人史學思想,就頗受三十年代,“社會史論戰(zhàn)”和《食貨》雜志的影響。

加以陶門的高足何茲全教授,在哥大時代,就是我最親近的學長。五十年代回國之后,他在哥大“中國歷史研究部”所坐的那把椅子,就是我接著坐下去的,一坐十年。我們研究的方向和方法,大致也是一脈相承的。所以我也認為社會史學,是中國史學一個極重要的新方向。為此當時我曾試圖說服胡適老師,不要對這一新方向具有成見,適之先生也曾笑而頷之。因為從三十年代開始,批判胡適最烈的一個學派,也就是這個學派。胡適學派和他們曾是世仇。胡適當然也有他輕視對方的理由。因為任何新興的學術思想,都有它的幼稚和不成熟的一面,有待成長也。

后來我到臺北參加史學會議,竟然有緣向陶老師親自領教。并承長者不棄,應約到陶府參加宴會。曾看到客廳壁上掛著有老蔣總統(tǒng)親書的,褒揚陶氏“忠貞”的條幅。其時陶公雖然不愿多談高陶事件,卻談了許多有關社會史學的學術掌故。他也曾含笑告我說,他當年執(zhí)教北大時,就頗受校中當權派胡適那一伙的歧視,云云。這對我當然也不算是新聞。只是當年的小道消息,第二手史料,經(jīng)陶氏一說,就變成第一手史料罷了。而當年受歧視的許多小鬼,在“解放后”,又翻過身來批判胡適,歧視別人。這都是史學轉(zhuǎn)型期的不正?,F(xiàn)象吧。

至于陶家后輩的一門數(shù)杰,對我也不算陌生。他們的長姐夫婦二人,也是我沙坪壩時代,很受愛重的同學。他們也都是和陳布雷先生的兩位女兒一樣,以最樸實生活稱著的國民黨高干子弟。也是對當時五子登科的政府,深感不滿的一群。較年輕的晉生家麟伉儷,我們更是同行,相知有年。他們的其他兄弟,包括老三恒生,也都是一批中國傳統(tǒng)所謂書香之家的佳子弟,為學各有所成,頗負時譽。

恒生雖是位有專業(yè)成就的工程師,市場經(jīng)濟中出類拔萃的廠長。但是他畢竟有述文著史的家學淵源,業(yè)余治史,根據(jù)家庭傳統(tǒng),對高陶故事這樁家史的檢討,亦頗能為國史中的不解之謎,作更深一層的探索,寫出其一家之言,令我讀來,如饑若渴。高陶事件,如今當事人均已作古??梢园l(fā)掘的史料,除蔣公大溪一檔,尚待大量開采之外,也所余無多。恒生之書,應該可說,也是接近結(jié)論階段的一家之言了。

當然,歷史,尤其是有爭議性的歷史,永遠是寫不完的。例如恒生認為高陶所攜往香港發(fā)表的汪偽密約的原件攝影,“相信是由杜月笙門人提供的”(見恒生稿第七章)。但據(jù)高宗武夫人告我,那是她的手工作業(yè)。高宗武先生在事前數(shù)月,就鼓勵他夫人學習照相技術。學而有成,就派上用場了。足見高宗武的叛汪逃港,是計劃甚久的密謀。他與杜月笙留滬“代表”徐采丞的秘密往還,是直接聽命于重慶的。我本人就為此,舉出很多實例,追問高公,他卻守口如瓶,“言明在先”,絕不吐露絲毫。我想這在大溪檔案中,是可以找到答案的。

本書所最可惜的一點,也就是當事人當年的守口如瓶,連恒生之書,對其尊翁,有時也難免于“臆測”之辭(見原稿第八章第一節(jié))。筆者由于側(cè)身于近代中國的口述歷史有年,手邊史料,與高陶事件有關者,亦微有足述。今且不揣淺薄,略舉數(shù)端,以為恒生大著作點狗尾續(xù)貂的補充,拋磚引玉,希望得到行家更多的指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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