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泰來
三弟恒生準備了十年,寫成一篇《高陶事件紀實》,刊載于《傳記文學(xué)》雜志?,F(xiàn)在他又將原稿擴充成為本書。他寫作之際,特地親往上海和香港去尋訪舊地、搜集資料。今年初,他到我這里來看我舊時的日記和照片,勾起我許多回憶。我想這件史實確是值得追記的,更何況文中所寫的是我們六十年前親身的經(jīng)歷,絕無夸張或虛假情節(jié)。我且以下面兩樁事實來表達我的感受。
1941年12月8日,日本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進襲港九。11日,英軍自九龍撤退。12日早晨,我走在九龍彌敦道,看見沿街兩旁各有兩個日本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槍,背插偽裝的樹枝,彎著腰搜索前進。其后不久就有大批日軍乘九龍巴士進駐布崗。當天晚上,忽然有人來敲我家的后門。我由門上的小窗看去,只見外面露出一個帶著兵帽的頭來,那是一個日本兵!口里喊叫什么,當然是命令我開門。我馬上把門打開。那士兵手持長槍,進來搜查,所有房間都用腳踢開。查了一遍之后,回到廚房,朝我用兩手做手勢,說道:“呼,呼!”我聽不懂。他又指著爐子,我才知道他要生火煮飯。
日軍占據(jù)九龍以后,每天都有軍官或士兵在民宅住戶進進出出。從他們的言談之間,也透露一些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消息。先父在《出九龍記》中有以下的記載:
湯斐予先生親耳聽見日本軍官說:“一年以內(nèi)日本還可以打勝仗,一年以后只有天知道了?!比毡拒娙藢τ趹?zhàn)局的持久,是悲觀的,而悲劇的來源就是“中國問題”。他們埋怨他們的當局不能解決“中國問題”。中國拖住他們,使他們失去全盤的把握。若鈴“隊長”在我們的住宅居住時,每天下午六七點時,召集各住戶的人聽他演講。他總是說:“論陸軍,日本第一,中國第二,其余不足一打?!敝袊膱詮娍箲?zhàn),是他們的致命傷。他們厭倦了對華戰(zhàn)爭,他們拜服了中國軍隊和領(lǐng)袖。日軍打英國是“一鼓作氣”,打中國卻不止于“再而衰,三而竭”。他們的疲倦與失望,遠在衰竭以上。這是他們悲觀的來源,我們耳聞目見,沒有疑問。
日本侵略戰(zhàn)爭演變成為南進,是整個戰(zhàn)局的一個轉(zhuǎn)折點,而這轉(zhuǎn)折點的關(guān)鍵就是高陶揭露“汪日密約”這件事,它一方面使日本政府以誘降手段結(jié)束戰(zhàn)事的妄想破滅,另一方面更加強重慶國民政府堅持抗戰(zhàn)到底的決心。所以在日本飛機開始轟炸九龍的那天晚上,先父記道:“夜間港九一片漆黑,街上的人漸漸靜下來,我睡不著,心里想著港九陷落必不在遠,個人必死,國家必興?!边@“個人必死,國家必興”兩句話,一直都在我的腦子里盤旋。
“個人必死”是因為東京和南京都恨他入骨,必欲殺之而后快;“國家必興”就是他曉得這戰(zhàn)局的轉(zhuǎn)折點已經(jīng)來到,中國最后勝利為期不遠。
在大動亂的時代,常有俠義人士出現(xiàn)。本文里提到的萬墨林先生是也。可是我們所遇見的不止一位。從北平護送我家出險的李實先生、幫先父出九龍的胡敘五先生、帶領(lǐng)母親和孩子們逃難的高彤階先生,他們不為什么而冒險犯難幫助我們的俠義精神,是我們永志不忘的(尤其是高先生,他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因為當時我們是冒稱姓張的)。還有在廣州灣接應(yīng)母親和我們一群的范瑞甫先生,他一直護送我們到柳州,才告辭而去。
現(xiàn)在回想我們的父親,當年他在汪派那一批人之中,不也是一個俠義之士嗎?他從河內(nèi)到香港時,即派武仙卿往北平,考察北平淪陷之后的情況,特別訪問周作人(豈明)。武仙卿由北平回到香港,到九龍山林道報告他到北平考察和訪問的經(jīng)過。他到九道灣訪問那個苦茶齋主人周作人時,周對他說:“日本少壯軍人跋扈而狹隘善變。一個宇垣一成大將,被他們抬高到九天之上,又被他們壓到九地之下。他們對本國的軍事首長尚且如此,對于外國的政客如何,可想而知。”周作人托武仙卿帶給希圣的口信,是“干不得”。父親聽了這報告之后仍然冒險前往上海,只因為相信汪精衛(wèi)的和平言論可以救中國。但汪精衛(wèi)走入歧路,他去上海想予以挽回。在上海的重要會議中,發(fā)現(xiàn)日本人的所謂和平,實際上是要吞并中國。他勸汪派人士迷途知返,不要再錯下去,以至于自己身陷危機,隨時有殺身之禍。這樣的事情豈是普通人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