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餞兔迎龍之際，就有紅迷朋友前來問我，龍又正當(dāng)其位了，不知《紅樓夢》里也曾提到龍的事情嗎？可以舉一二小例以開我心智嗎？我說問得很好，我就假充內(nèi)行，從頭說起。

“龍”字首先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三回黛玉進府之時，書中寫黛玉進入榮國府堂屋，抬頭迎面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有“榮禧堂”三字①[①這種九龍匾額，我是親眼見過的，就在北京福佑寺康熙大帝幼年之小府里，那個舊匾真是九龍纏繞，九條龍的龍頭不是連著身子刻在木頭上的，而是分別雕成后用有彈性金屬絲接在龍身上，使其微微搖動，如有生氣。]，又見屋內(nèi)“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這確實是在《紅樓夢》中第一次看到有“龍”的形象。從林黛玉的兩只慧眼中，看到有兩個人的服飾與眾不同，曹雪芹特別加以細寫，頭一個是王熙鳳，次一個是賈寶玉。此二人我早就提出過，只有她們嫂叔二人才是一部《紅樓夢》的真正兩個主角，所以黛玉一見面就被他們二人的梳妝打扮給吸引住了！

然而，我此刻卻不能細講鳳姐是如何一個模樣和氣派，因為這兒沒有龍的事——龍是不上女裝的，它只能在男裝上顯露，然而也是要受到一定限制的。這是因為在帝王時代龍的象征性會與皇帝交結(jié)在一起，怕犯了忌諱。那么既然我先提到鳳姐，還是應(yīng)該說幾句題外之談才算不至于支離破碎。我要乘此良機告訴讀者，早在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己卯)，就有一位英國人把黛玉眼中有關(guān)王熙鳳全部服飾的描寫譯成英文，發(fā)表在倫敦的期刊上了！這真使人感到又驚又喜。這表明曹雪芹的一支彩筆描繪出鳳姐的形容姿態(tài)，引起了西方讀者巨大的興趣和重視。我總認(rèn)為《紅樓夢》是一部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小說，從此一例中我們就能體會到。

話落到主題，“龍”在寶玉的服飾上如何表現(xiàn)呢？原來寶玉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額頭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這是俗稱“二龍戲珠”的圖樣。在賈元春于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之夜回家省親時，省親儀仗隊打頭的就是“一對對龍旌鳳翣”，大觀園里一派“天上人間諸景備”的豪華氣象，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點就是“只見清流一帶，勢若游龍”。這些例子或為圖案形象，或為修辭比喻，總是把“龍”提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位置、意義。

上敘小例只是本文的一個引緒，寫到“龍”的真正妙筆卻在書文的后面，即四十三回寶玉在鳳姐生日的那個清晨，與茗煙主仆二人偷偷地飛馬來到北郊的一處水仙庵，是為了懷念和祭奠屈死的白金釧姑娘。你看曹雪芹是如何落筆的，他先從寶玉一進庵門便先看到那座水仙的洛神塑像寫起，說那塑像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tài)”。須知，全部《紅樓夢》中特筆寫到洛神，引用《洛神賦》中的名句，并且特筆點明說古來本無洛神其人其事，是曹子建的謊言等等這些話，清代的評點家早已揭明，曹雪芹是指他的祖上曹植，又是暗比自己，靈妙之至。但我此刻注意的卻偏偏不在此點，而是庵里老尼姑聽說寶玉來了，“就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這里面內(nèi)容豐富，更為重要。

且說水仙庵的老尼姑見榮國府寶玉來了，真是夢想所不及，其驚喜的程度好比“就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我每讀至此處，總是覺得可以大笑一回，笑過之后又陷入深思，感覺這句奇言里包括了多層次的內(nèi)涵意義。

第一層，天上本不會真的掉下一條活龍來，若是假龍也不會是從天上往下而掉，所以按照常理而言，這本是一句文理不通的怪話！

第二層，如果真是一條活龍從天而降，也不能說成是“掉下”來的?！暗簟弊炙憩F(xiàn)的是它沒有生命能力，換言之，只能是死龍一條才會有這樣的景象。

第三層，老尼姑為什么把活龍用來比喻榮府公子呢？這讓讀者領(lǐng)會寶玉的身份是非同尋常的，他是難得一顯真面目的，他所到之處是光環(huán)圍繞、榮幸異常，他若來臨必有祥瑞，是大事一樁……

第四層，為何當(dāng)時社會上都把寶二爺比作一條龍呢？須知他在社會上的聲名價值，也就是反映出他在家庭中的地位與境遇都超出常人十倍、百倍。

第五層，這個比喻的真正由來，除了上述者之外，還有一條根本的，寶玉的原型，即這個素材之歷史人物，本來就出生在龍年，這一點讀者多已熟悉；若依拙考，雪芹公子實生于雍正二年，歲在甲辰（1724），所以在書中所寫到的那樁造園省親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大事，正是賈寶玉年方十三歲之時。因為當(dāng)時曹雪芹家里是家運不幸、人丁稀罕，等到曹生下這個男孩，他屬大龍，這下子可把全家從老太太到仆婦都樂壞了，這真是一件天大的大喜事。

說穿了吧，“天上降下活龍來”本是榮國府親友常說的一句慶賀之詞，這句話漸漸流傳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因此就連佛門的老尼也都熟知此意。

你若明白了這些層次的種種關(guān)系，你才能欣賞曹雪芹的那支妙筆，能從一字一句之間傳達給你多么豐富的內(nèi)涵。

既明此義，方悟曹雪芹幼年之尊貴，被人比作一條小活龍，不僅僅是文學(xué)家的虛構(gòu)比喻，早在第四回書中的“護官符”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边@是書里最早用龍來比喻王家的例子，今不多贅。

末后，可能被讀者忽略忘記用“龍”比喻人物的還有四大家族中的薛家，有一位公子名薛蟠，在此我要提醒讀者，曹雪芹寫人物總是用“捉對子”的手法來作出妙文，比如老太君是和劉姥姥對比對寫；王熙鳳和李紈又是對比對寫……這個舉之不盡。歸到本題和寶玉公子“捉對子”的又是何人呢？曰：薛蟠、薛霸王、薛大傻子是也！他名字叫蟠，而他表字叫文龍(又作文起)。這位薛文龍就是又一條小龍，在他家是活龍一般的珍貴。比如書中薛蟠北城門外葦塘挨了柳湘蓮的打，衣衫零碎，面目腫破，似泥豬一般，賈蓉笑道：“薛大爺天天調(diào)情，今日調(diào)到葦子坑里來了，必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fēng)流，想要你招駙馬去，你就蹦到龍犄角上了?！边@樣你才更明白，寫薛蟠的種種情節(jié)都有反襯寶玉為人之筆意。不懂得這一點，你讀《紅樓夢》還有什么滋味可言呢？

本文草草而成，到此住筆?！都t樓夢》中還有有關(guān)龍的例子，我就不再啰唆了吧！

辛卯年臘月十六日

2012-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