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坎坷記愁(2)

浮生六記 作者:沈復


有西人賃屋于余畫鋪之左,放利債為業(yè),時倩余作畫,因識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難卻,允焉,而某竟挾資遠遁。西人惟保是問,時來饒舌。初以筆墨為抵,漸至無物可償。歲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債,咆哮于門。吾父聞之,召余呵責曰:“我輩衣冠之家,何得負此小人之債!”正剖訴間,適蕓有自幼同盟姊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jié)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

蕓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喚華家人來,我強起問之?!币蛄钋嗑鲋练客?,呼華使問曰:“汝主母特遣來耶?抑便道來耶?”曰:“主母久聞夫人臥病,本欲親來探望,因從未登門,不敢造次。臨行囑咐,倘夫人不嫌鄉(xiāng)居簡褻,不妨到鄉(xiāng)調(diào)養(yǎng),踐幼時燈下之言?!鄙w蕓與同繡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囑之曰:“煩汝速歸,稟知主母,于兩日后放舟密來。”

其人既退,謂余曰:“華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兒女攜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親又不可,必于兩日內(nèi)安頓之?!?/p>

時余有表兄王藎臣一子名韞石,愿得青君為媳婦。蕓曰:“聞王郎懦弱無能,不過守成之子,而王又無成可守。幸詩禮之家,且又獨子,許之可也。”余謂藎臣曰:“吾父與君有渭陽之誼,欲媳青君,諒無不允。但待長而嫁,勢所不能。余夫婦往錫山后,君即稟知堂上,先為童熄,何如?”藎臣喜曰:“謹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轉(zhuǎn)薦學貿(mào)易。

安頓已定,華舟適至,時庚申之臘二十五日也。蕓曰:“孑然出門,不惟招鄰里笑,且西人之項無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庇嘣唬骸扒洳≈心苊皶院??”蕓曰;“死生有命,無多慮也?!泵芊A吾父,亦以為然。

是夜先將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臥。青君泣于母側(cè),蕓囑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癡,故遭此顛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無他慮。兩三年內(nèi),必當布置重圓。汝至汝家須盡婦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為幸,必善視汝。所留箱籠什物,盡付汝帶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臨行時托言就醫(yī),數(shù)日即歸;俟我去遠,告知其故,稟聞祖父可也。”旁有舊嫗,即前卷中曾賃其家消暑者,愿送至鄉(xiāng),故是時陪傍在側(cè),拭淚不已。

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蕓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狈晟劼曇嗥穑朐唬骸澳负螢??”蕓曰:“將出門就醫(yī)耳?!狈晟唬骸捌鸷卧纾俊痹唬骸奥愤h耳。汝與姊相安在家,毋討祖母嫌。我與汝父同往,數(shù)日即歸?!?/p>

雞聲三唱,蕓含淚扶嫗,啟后門將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歸矣!”青君恐驚人,急掩其口而慰之。當是時,余兩人寸腸已斷,不能復作一語,但止以“匆哭”而已。

青君閉們后,蕓出巷十數(shù)步,已疲不能行,使嫗提燈,余背負之而行。將至舟次,幾為邏者所執(zhí),幸老嫗認蕓為病女,余為婿,且得舟子(皆華氏工人)聞聲接應,相扶下船。解維后,蕓始放聲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訣矣!

華名大成,居無錫之東高山,面山而居,躬耕為業(yè),人極樸誠。其妻夏氏,即蕓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華夫人已倚門而待,率兩小女至舟,相見甚歡。扶蕓登岸,款待殷勤。四鄰婦人孺子哄然入室,將蕓環(huán)視,有相問訊者,有相憐惜者,交頭接耳,滿室啾啾。

蕓謂華夫人曰:“今日真如漁父入桃源矣?!比A曰:“妹莫笑,鄉(xiāng)人少所見多所怪耳?!?/p>

自此相安度歲。至元宵,僅隔兩旬而蕓漸能起步。是夜觀龍燈于打麥場中,神情態(tài)度漸可復元。余乃心安,與之私議曰:“我居此非計,欲他適而短于資,奈何?”蕓曰:“妾亦籌之矣。君姊丈范惠來現(xiàn)于靖江鹽公堂司會計,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適數(shù)不敷,妾典釵湊之。君憶之耶?”余曰:“忘之矣?!笔|曰:“聞靖江去此不遠,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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