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點,是閑寂性。這一點,作為茶室的根本特性恐怕是任何人都認可的。從茶室的規(guī)模、構(gòu)造、材料等方面對此加以說明的成果也不在少數(shù)。茶室作為建筑、作為藝術(shù),都是為了表現(xiàn)和喚起寂靜的氛圍而被整體加以規(guī)定的,這一點也是眾所公認的。然而,在作為茶道趣味的“寂”之美的體驗中,茶室建筑要有效地直接訴諸我們的感性直觀,也必須包含著人的種種精神活動。在我看來,茶室“閑寂性”的最根本的因由,正在于“自然的歸入”這一點。極而言之,作為茶室建筑的“閑寂性”與其說是發(fā)自茶室建筑的內(nèi)部,毋寧說是主要從外部導入的。在大自然中,人們盡可能以最小限度的空間、最簡單的方法來安排自己的行住坐臥,以便很好地將身心融入大自然中,于是便逃出社會、放浪山野,建造一個臨時的住處,這就是草庵原有的根本精神之所在。不過,僅僅從隱遁生活的消極方面來解釋草庵本身是可以的,但要以此來解釋茶室的形成,似乎還不充分。
用這樣的方法來歸入自然,還有另一方面的希求,就是將自然中所具有的“寂靜性”最大限度地引入人類生活中。在草庵中,一般住宅所具有的人類生活與大自然之間的界限都被打破了,盡管草庵還是人類生活的場所,但草庵一旦拆除,直接面對的就是原野,可以與自然徹底地融合在一起。利休以后的所謂草庵風格的茶室,其極端的形態(tài)就是稱為“一疊臺目”的狹小茶室,其根本精神就是追求生活與自然的高度契合,就是把自然本身所具有的“閑寂性”引入生活,并從中得到美的享受。而在這里我們需要注意的正是“美的享受”這一點。把自然的“閑寂性”作為美的享受的對象,未必一定需要走遍山崖水畔或者在山野中結(jié)庵而居。在不少情況下,享受自然之美是通過我們的想象作用來實現(xiàn)的,這樣在形式上反倒會更加純粹。因而,草庵風格的茶室并不一定是草庵本身,甬道也不是廣闊的山林田野。在這個意義上,茶室的閑寂性是從外部導入的、自覺而又有意識的審美享受與審美體驗,這當中存在著一種象征關(guān)系,而象征性的體驗卻往往更具有審美的效果。實際上,茶人是追求“外甬道有郊野之趣,內(nèi)甬道有山麓之趣”的。據(jù)說,“利休風格將甬道設(shè)計為鄉(xiāng)野的一側(cè)、古樹旁邊,將茶室設(shè)計為隱居者的柴庵模樣,栽一些灌木叢,修小道,安柵欄或簡單木門,從而體現(xiàn)出‘佗’那種寂靜的氛圍”(見《茶譜》)。
然而,在茶室的構(gòu)造中,卻又將直接的自然景觀加以遮斷。對此,堀口舍己曾說過:窗戶的第一目的是采集光線,同時也為了通風換氣。在日本住宅中,窗戶的眺望外部庭院景色的功能也受到特別重視。然而,在茶室中,除了采光和換氣之外,卻幾乎不可能眺望庭院。庭院中的甬道雖然在設(shè)計上處心積慮,從茶室中卻看不到庭院甬道。因而,茶室與其說是柱式建筑,不如說更接近于壁式建筑。這可能是因為茶室面積很小,為了避免視覺比例上的狹小感,而特意如此設(shè)計的。與那個躪口①躪口:茶室中特有的側(cè)身而過的窄門。的作用是一樣的。這樣會使茶室的相對獨立感得以強化,故而不讓人注意茶室以外的世界,同時從采光的需要上來看,那樣做也是必要的。(見《茶道全集》之三)對于這一點,還有其他種種解釋。利休在談及野外茶會時說過:“第一就是不能讓景色吸引注意力而妨礙茶會?!痹凇恫璧烙X書》也有這樣的話:“要想讓心情保持安閑舒暢,場所就需緊湊,否則會分散注意力,也很難品出茶的正味。所以,茶室不能太大?!边@種看法與我在上文中所說的茶室的寂靜性(對自然的歸入)似乎有一點矛盾,但從審美體驗的立場來看,由于上述的想象作用與象征作用的介入,這種矛盾是可以消解的。而且,需要注意的,雖說是“對外界的遮斷”,雖說是“接近于壁式建筑”,但從茶室在座者的心情來說,與西洋式壁式建筑中的那種與外界的遮斷,還是非常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