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
她心里罵了一聲,抬起的頭立刻低下去,加快了腳步繼續(xù)往前走。
“這小妮胳膊真他媽的白,簡直像石膏!”
“想必身上更白!”
“看樣子是個鄉(xiāng)下妮!”
“管她是不是鄉(xiāng)下妮,別眼睜睜地讓她就這么走掉了哇!”
聽到他們的議論,她拔腿便跑。
幸而那時街上行人還多,他們沒敢追她。
她跑出很遠才收足站定,氣喘吁吁,他們的狎笑之聲猶在耳畔。
剛才,她雖然在心里暗罵他們流氓,其實她并沒見過真正的流氓。家鄉(xiāng)那座縣城委實太小了。人與人之間過分緊密的公共關系容不得他們的存在。誰家的小子如果拉了一下誰家的姑娘的手,而她并不樂意他對自己的親愛舉動,那么他差不多就已經(jīng)是一個“流氓”了。“流氓”一詞是愛看小說的中學女生們從小說中看來的。而且是從描寫解放前的社會生活的小說中看來的。一經(jīng)在她們中相互傳開,便成了她們指責男生們的利器,使他們只有更加地對她們敬而遠之。唯恐對她們的言語不慎舉止隨便,而被她們戴上“流氓”的帽子從此一生一世摘不掉。
她盲目地走過了幾條街道,并未發(fā)現(xiàn)一處公交車站。卻看到了許多輛出租車。也看到了人們“打的”的情形。于是她就站在人行道邊上留心多看幾次那情形,于是也就看明白了——只要車前窗里有個茶杯口那么大的,圓圓的,閃著紅色熒光的東西立著,那就是車上沒乘客了。只要車上沒乘客,誰一沖它招手,它就會停在誰跟前。而只要它停下了,就可以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后呢,可想而知,自然是告訴司機自己去哪兒了……
她想,我何不坐這一種小車呢?這一種小車不是要快得多嗎?
于是她再望見一輛空出租車遠遠駛來,也學別人的樣,舉手沖它招了幾下——它緩緩地停在她跟前了,就是胖子司機開的那輛出租車。
但她卻不知怎么從外邊打開車門。
他探身舒臂,從里邊替她打開了車門,并話里有話地說:“我這車的車門沒毛病?!?/p>
她也不管他說什么了,趕緊坐進車去。仿佛終于得以坐上的是諾亞方舟似的。同時告訴自己:既坐上來了,那么就絕不下來了!除非他的車將自己送到了郊區(qū)自己要去的那個地方,否則哪怕他往下推自己,自己也不下來!為了妹妹,為了紅衛(wèi)兵戰(zhàn)友趙衛(wèi)東和李建國,她是決心豁出一次姑娘的臉面和紅衛(wèi)兵的尊嚴了!
“你關車門啊!”
他沖她嚷了一句。
關車門她當然是會的,便禮貌地將車門輕輕關上了。之后沖他友好又歉意地一笑。
“沒關嚴!”
他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沒關嚴,也還是關上了。關嚴得打開車門從里邊再使勁兒關一次。
她也同樣不知怎么從里邊打開車門。使勁兒推,自然是徒勞無益的了。
“哎,你怎么這么笨啊!”
他第二次探身,有意無意地將他的胖身子壓在她雙腿上,不成體統(tǒng)地偎在她懷里,打開車門重關了一次。
她覺得他也是流氓一個。但他同時也是司機啊!而且,是由于自己笨才給了他的流氓行為以可乘之機啊!她心里嫌惡,卻無話可說。
那是紅衛(wèi)兵肖冬云出生以來第一次坐小車。在四名紅衛(wèi)兵戰(zhàn)友中,只有李建國一人坐過幾次他爸爸縣長的老式吉普。它被縣里的居民們視為“官車”。而且是縣委唯一的“官車”。如同從前縣官老爺?shù)墓俎I。它一從縣里駛過,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們的父母官出行了。
“去哪兒?”
胖子司機壓倒駕駛臺上那個圓牌兒后,頭不動,只將目光從眼角乜斜向她,以聽來并不歡迎的口吻問她。仿佛她已然給他惹了不少麻煩似的。仿佛他已然料定,她接著會給他惹更多的麻煩似的。
“郊區(qū)?!?/p>
她的頭也不動,目光透過車前窗,望向前邊的人行道。那兒,街樹下有一對青年在擁抱親吻。她早就發(fā)現(xiàn)他們在那兒擁抱著親吻著了。直至此時,十幾分鐘過去了,他們的姿態(tài)一動未動,使她竟無法得出確切的結論——究竟是街頭雕塑還是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