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名世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探花,他的詩文,在“出事”之前很有聲名。他和年羹堯是同年,但并無特別的私交。年大將軍凱旋,朝臣能攀得上交情的,都有頌詩,這是官場風(fēng)俗,人都如此的。后來年羹堯奉旨自殺,雍正擔(dān)心落下兔死狗烹之譏,乃大興株連。雍正的脾氣是,如果一件事自覺心虛,反要大叫大嚷,大操大辦,以示理直氣壯。錢名世倒霉,也給扯了進去。
倒霉的原因,今天已不可盡知。通常,是以為他的某幾句頌詩,不小心犯了雍正的忌。但在群臣和年羹堯的唱酬中,比那不小心的還有的是;況且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再謹慎的詩作也禁不起雞蛋里挑骨頭。還有一種說法,以為是錢名世的人緣不好,所以成了軟柿子;但他的名聲大壞,是在詩案之后,而非以前。
不管怎么說,雍正選中錢名世來做反面榜樣。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雍正把錢名世罵得龍血噴頭,還別出心裁,御筆題寫了一塊大匾,曰“名教罪人”,掛在錢名世家屋門。為了防止錢家遮蔽,命令常州知府、武進知縣,隔三差五去錢家檢視。
雍正有些政治手段的發(fā)明,頗為后人繼承。如清廷摧殘士氣,一開始只會用暴力,以后漸漸深入靈魂。雍、乾兩位皇帝,自己就是半個文人,知道何者為恥,何者為士人所不能忍。皇帝不殺錢名世,顯得仁心寬大;而對對方的挫辱,用雍正自己的話說,為“雖顏而生,更甚于正法而死”。試想錢家老少,出入于這樣一塊匾額之下,幾輩子都抬不起頭來。這就叫心刑。
雍正很會用裹脅之術(shù)。錢名世革職出京前,雍正命在京的文官各為詩文,“記其劣跡,以警頑邪”。既然小說可以謀反,詩歌當(dāng)然也可批判。奉詔作詩的,一共三百八十五人,“廉恥俱淪喪,甘心媚賊臣”、“怪爾顏何厚,偏偏諂媚詞”等,痛罵錢名世無恥,頌揚皇帝寬大。雍正把這些詩,讓錢名世自己掏錢刻印成集,發(fā)給各省學(xué)校,讓天下人都知道有一個無恥的錢名世。
這三百八十五人,各依才學(xué),奉上官樣文章。據(jù)說最工的兩句為陳萬策所寫:“名世竟同名世罪,亮工不減亮工奸?!钡駛鞅尽睹套锶恕防铮惾f策的詩中并沒有這兩句,可知只是傳言—碰到這種事,誰也不想一不小心作出首名篇。沒見到有哪個人格外地雕詞煉句,也沒見哪個人把這次寫的聲討詩收到自己的詩集中,因為這些人知道,這不是什么光彩照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