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有點難過。
許縣長頭發(fā)稀少,兩條短促的辮子,豬尾巴那么細(xì),麻花一樣扭來扭去,就像被太陽烤白后,粘連著的一截的糞便。
許縣長從來不梳頭。許縣長從哪里來。仿佛自打有了這個鎮(zhèn)子,許縣長便存在了。
許縣長晚上睡在米豆腐店前的梧桐樹下。她很瘦,冬天的時候,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地往身上套,也不會顯得臃腫。堆在許縣長身上的衣服種類很多,有男人穿的,女人穿的,甚至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臟得可以揭下另一件衣服,裂開的線縫里冒出棉絮,許縣長會扯出來,擦把鼻涕,然后再塞回去。西西不知道“許縣長”這名字的來歷。不知道許縣長是本來叫許縣長,還是因為所有人都喊她為許縣長,所以她就有了許縣長這個名字。反正有人喊許縣長時,如果許縣長在走路,她就會停頓兩秒,并不應(yīng)答,表情更顯麻木;假如許縣長在低頭沉思,她會突然撲哧一笑,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很荒謬。
許縣長總是獨來獨往。想喊時還是喊,聲音照舊很大;想唱時仍是唱,唱起來仿佛面前有億萬觀眾。許縣長就像一件歷史文物,大家已經(jīng)熟悉她,了解了她,知道她身上的娛樂價值,不過就是那幾句政治口號,和一首“九九艷陽天”的歌曲,她從來沒有唱完整過。除了西西,沒有人再對她感興趣。不過,乏味時,人們?nèi)詴S縣長喊,許縣長,吃飯了嗎?唱首歌吧!
如果是冬天,許縣長披著一堆破爛的衣服,也不知哪一年,哪一個好心人給她的一件軍大衣,斗蓬一樣寬大,下擺快拖到地上,許縣長穿著像個身披盔甲的猛士;大衣上面的松了線的補丁,像勛章一樣,到處懸掛,使許縣長看起來像一個凱旋歸來的將軍。許縣長行走時,旁若無人,身上破布飄飄,似乎正被前呼后擁。
現(xiàn)在是春天,許縣長仍然披著她的斗蓬,還是兩截短促的豬屎辮,白頭發(fā)更多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裹了一塊頭巾。西西剛梳兩條辮子時,遭到鎮(zhèn)里人的嘲弄,“西西,你梳辮子,簡直就是個許縣長?!蔽魑鞑粫r也會哼“九九那個艷陽天喲”。西西知道,她們說“許縣長”,無非是精神病和白癡的另一種說法。“許縣長”這個詞,與一切不正常的東西可以搭上關(guān)系。凡是與許縣長有關(guān)的東西,成了鎮(zhèn)里人躲避與嘲弄的對象,他們以此表示自己與瘋子的區(qū)別,證明自己作為人的尊嚴(yán)。更有意思的是,鎮(zhèn)子里喜歡拿許縣長罵人,“你他媽像許縣長”,惡毒些的,會罵別人全家都是“許縣長”。
許縣長不管這些。許縣長像一截木頭,一會挪到某個墻角靠著,一會兒橫擺在地上,喜歡在身上東抓西撓,衣里衣外翻來覆去尋找。許縣長撿地上的爛水果,在飯館門前的垃圾堆里翻。許縣長被人轟趕,許縣長也會用她缺了口的飯碗接過別人倒給她的飯菜。有時一連幾天看不見許縣長,某天又突然從角落里躥出來,像條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