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串聯(lián) 三(1)

大串聯(lián) 作者:雪屏


3

我們剛進這個小村,迎接我們的是一群羊,呼啦啦地向我們跑過來,嚇得黎彩英一個勁兒嚷嚷,小心,小心點兒。一群羊就把我們的隊伍沖得零七八落,人仰馬翻,原來以為羊是很溫馴的動物,沒想到它們竟會這么威風(fēng)八面,一對犄角厲害著呢,頂你個跟頭綽綽有余。放羊的一老一少趕緊攔截它們,攏在一塊堆。江曉彤過去問他們,這里最窮的生產(chǎn)隊在哪兒?沒等老頭開口,放羊娃就搶著說最窮的是六隊,就在土坡后面。杜亦也問一句,窮能窮到什么程度?老頭在鞋底子上磕打磕打煙袋鍋說,窮到大小伙子們都娶不上媳婦。江曉彤一聽就高興了,我們就奔那去。放羊娃囑咐我們,你們找嘴巴,他是隊長。女生轟地都笑了,居然還有人叫這么奇怪的名字。嘴巴長了一雙瞇縫眼,對我們特別熱情,把我們分別派給幾戶人家,喝了粥,嘴巴問江曉彤有什么吩咐,江曉彤說我們先下到各家各戶做一下社會調(diào)查,然后再開一個報告會,向廣大貧下中農(nóng)介紹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嘴巴直拍大腿,太好了,鄉(xiāng)親們就愛聽個新鮮。我跟杜壽林、楊東升住一屋,擦把臉,脫下鞋,涼快涼快,本來趴在我們旁邊的小狗,聞到我們腳臭,嗖的一下躥出門去,再也不進來了。我們捏著鼻子磕掉鞋窠里的沙塵,又重新穿上,把鞋帶系得緊緊的,免得臭味漏出來。我們要去做社會調(diào)查的那家,是個孤寡老太太,就一個人過日子。

公家人到俺們村來,都喜歡住在我這,清靜,沒人攪和,孤寡老太太不無驕傲地說,她為領(lǐng)導(dǎo)對她的信任而感到莫大的慰藉。

這么說我們也開始享受公家人的待遇了,我們想笑。

我們就跟真正的公家人一樣,給孤寡老太太掃院子,擔水,把水缸裝得滿滿的,又將坍塌了的院墻拿石頭壘起來。

當年游擊隊就是這樣吧?楊東升悄悄地說。

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我們現(xiàn)在終于有了嘗梨子滋味的機會,可是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卻叫我們大失所望,這個生產(chǎn)隊連個地主富農(nóng)都沒有,想找個能觸及靈魂的對象都難,更沒有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像嘴巴那樣的小隊長還拿工分過活呢。孤寡老太太一邊咯噔咯噔地搖著紡車,一邊跟我們拉家常。這個村一共有三十戶人家,老太太仿佛是泄露什么天大秘密似的對我們說,以前村子大,住著百來戶。我問那些人呢?老太太小聲告訴我們,村長不讓說出去。我們求她半天,她猶豫猶豫,囑咐我們千萬別外傳。我們滿口答應(yīng),老太太咬咬牙終于說,那些人一半是度荒那年出去討飯,再也沒回來,另一半是餓死了。我們聽得膽戰(zhàn)心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她說的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后,她說就是前幾年的事。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用耳語似的聲音嘀咕了一句,我怎么沒見報紙上報道過呀?老太太說那是報館的先生沒來我們這瞅瞅。杜壽林嘟囔道,難怪這里這么貧瘠荒涼呢。老太太說,逃荒的人倒是走了,他們舍不得宰著吃的那些看家狗就業(yè)障了,沒人喂,最后都成了野狼,到處叼孩子……我們叫老太太說得直起雞皮疙瘩。我記得頭兩年,有個鄰居說度荒時餓死過人,結(jié)果叫派出所帶走了,一年多才放出來,手上倆指頭被掰折了,誰再問他,餓死人的事是真是假,他趕緊撥拉著腦袋說這都是他造謠。從老太太坯房出來,我對杜壽林、楊東升說,這事傳出去影響不好,干脆我們就把它爛在肚子里算了。楊東升唯恐江曉彤問他們,杜壽林說,問也不說。我們仨達成了共識,所以當江曉彤問我們有什么收獲,我們都搖搖頭,這里的鄉(xiāng)親們太閉塞,急需我們敢字當頭,放手發(fā)動群眾。江曉彤揮揮手,趕緊召集大伙兒到場院上去開會,我問為什么這么急?江曉彤說天黑就沒法開了,這地方?jīng)]電,都睡覺早。突然他見我們仨一人手里舉個頂花帶刺的黃瓜,懷疑我們順手牽羊,就問是哪兒來的。我告訴他,一個孤寡老太太在自家菜園子摘的,非給我們,我們不要,她還不干。來場院開會的都是些莊戶漢子,黎彩英問嘴巴,怎么沒有女同志?嘴巴說他們這里的婦女不興出頭露面,天天燒火做飯,來客人,也不上桌陪。黎彩英說這是歧視,嘴巴說這不是歧視,是習(xí)俗。江曉彤把毛主席檢閱紅衛(wèi)兵的壯觀景象給社員們敘述了一遍,聽得社員們一個勁撇嘴,嘖嘖稱奇??墒?,當江曉彤號召社員們充分運用大字報、大辯論的形式,進行大鳴大放,揭露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嘴巴苦著臉直嘬牙花子,他說隊里錢緊,小隊會計要買一瓶墨水都得合計老半天,更別說去買大字報紙了。這讓我們很是掃興,覺得現(xiàn)實跟我們想象中的貧下中農(nóng)距離太大了,最后,黎彩英提議用我們帶的紅紙寫幾條標語,張貼在村里最顯眼的地方,男生中我的毛筆字最好,女生中字最好的是尤反修,我寫的標語是“大破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fēng)俗、舊習(xí)慣”,尤反修寫的是“大立無產(chǎn)階級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風(fēng)俗、新習(xí)慣”。不管怎樣,我們總算在這里撒下了一把革命的種子。吃晚飯時,鄉(xiāng)親們給我們貼了一鍋餅子,熬了一鍋粥,我們每個人都給了錢給了糧票,嘴巴不收,江曉彤說你要不收錢,我們就不吃。嘴巴沒辦法,只好由著我們。我們聽說村頭有條河,正好可以洗洗,就兵分兩路,男生一路,女生一路,跳進齊腰深的小河里撲騰,本來我想脫個精光,可是江曉彤反對,還給我背誦“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據(jù)說現(xiàn)在我們常說的那條“不調(diào)戲婦女”,戰(zhàn)爭年代原本是“洗澡避女人”。在水里撲通累了,我們躺在柳樹下邊,一邊晾剛刷的解放鞋,一邊享受片刻的寧靜,枕著胳膊眺望著黃昏的天上漂浮著的零落云彩。到這時候,我才感覺到疲勞。渾身骨頭節(jié)都疼,我發(fā)現(xiàn)江曉彤們也是齜牙咧嘴,但是都忍著,盡量不表現(xiàn)出來,既然他們能忍,那么我就也能忍。我揪了一根草,叼在嘴上,故作輕松地望著天,那雙秋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突然又閃現(xiàn)出來,此時此刻,她在哪里呢?一想到她,我的鼻子就不禁有點兒酸。開飯了,黎彩英她們來叫我們,我懶洋洋地爬起來,拖著疲乏的雙腿,往回走,黎彩英她們那些女生反倒興致正濃,個個臉蛋跟牡丹花一樣嫣紅,毫無倦意。嘴巴居然還給我們準備了酒,說是自家釀的水酒,潤潤嗓子,我們自然是百般推辭,嘴巴仍舊一個勁兒說不成敬意,江曉彤沉下臉來說,我們出來的目的不是請客吃飯,而是鬧革命的。嘴巴只好收回他的善意。許是初次過集體生活的緣故吧,雖是粗茶淡飯,我們吃起來卻覺得特香特可口,胃口大開,能吃一碗的,竟吃了兩碗,能吃兩碗的,則干脆就可以用饕餮來形容了。吃半截,鄭建國突然驚叫一聲,哎呀,壞了,我們飯前沒有背誦最高指示。大家趕緊撂下筷子,不知該不該補上這一課,顯得手忙腳亂。江曉彤鎮(zhèn)定地說,慌什么,飯后再背誦也不晚,忠不忠,看的是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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