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菜呀
天地荒呀
兩三歲呀
死了爹呀
克絲婷仿佛聽傻了,好久只顧乜斜起眼睛,打眼角里狐疑地睨著我,聽我咿咿呀呀學(xué)我媽的聲調(diào),中邪似的一徑倚著車窗搖頭晃腦,翻來覆去吟唱那四句歌詞。暮色越沉越紅,街上店家紛紛亮起了燈,店堂中只見三兩顆人頭飄忽,騎樓下條條人影竄動。城頭,蒼穹下,清真寺的金色圓頂終于隱沒在漆一般濃的赤道落霞中。悠遠(yuǎn)荒古,那聲聲響徹西天的黃昏召喚,戛然停歇了。滿城囂聲四起。叫賣聲、吆喝笑罵聲、各式車輛咆哮聲倏地又在街上混響成一團??私z婷幽幽嘆息兩聲,仿佛從深沉的睡夢中醒來。她甩甩頭發(fā),伸手只一挑,撥開額頭上那兩三綹汗蓬蓬的發(fā)鬈子,努起兩片嘴唇,朝向車窗外一指。
——永,你看,普南人!
我順著她那滴血也似一蕾子猩紅的食指尖,定睛望去。鬧市街頭,只見一群婆羅洲土著排列成長長一縱隊,男女老少約莫五十個,打赤腳,背著藤簍穿著花衣裳,幽靈般悄沒聲,避開夕陽,魚貫行走在臨街那排店鋪騎樓下的陰影里。
——你看,他們的皮膚忒白,跟婆羅洲其他土著深棕的膚色不一樣。你知道為什么嗎,永?因為普南人世世代代居住在卡布雅斯河上游的內(nèi)陸叢林,在綠色巨傘遮蓋下,終年不見天日。神秘的普南人,森林的游獵者。聽說以前他們從不曾在太陽下暴露超過五分鐘。印度尼西亞獨立后,在政府的鼓勵和教導(dǎo)下,他們才偶爾到外面市鎮(zhèn)來,從事簡單的交易。前不久我?guī)ьI(lǐng)莊園兩個工頭到內(nèi)陸收購蟒蛇皮,跟普南人相處十天,留下一段非常奇特、非常美好的回憶……快看,永!隊伍中那個脖子后面拖著一條漂亮的豬尾巴的女孩子,皮膚生得多細(xì)致、多白凈,好像一個搪瓷娃娃——夕陽潑照下,果然,一個十五六歲的普南少女,俏麗地,拖著一根及腰的麻花大辮子,額頭上綁著花布帶,把藤簍子扎在腦勺后,趿著涼鞋行走在綿長的隊伍中。一抬頭,她看見迎面駛來一輛高頭大馬、倏地停到街邊的吉普車,呆了呆,煞住腳步,揚起她那張雪樣皎白的臉龐,睜著一雙漆黑瞳子,怔怔凝視半晌,才轉(zhuǎn)過臉,拖著辮子背著藤簍又追跟上她那群族人,沿著長長一條陰暗的騎樓繼續(xù)行走。心念一動,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我在古晉城圣保祿小學(xué)讀六年級時,有個周末欣逢英女皇華誕,學(xué)校放長假,龐征鴻神父率領(lǐng)應(yīng)屆畢業(yè)生到成邦江上游叢林健行。那天晌午,行走在林中小徑上,遇見一群普南人,男女老少三十幾個背著藤簍,一縱隊魚貫行來。隊伍末端,踽踽獨行著一個約莫十二歲的姑娘,一路走一路甩啊甩,不住搖蕩著腦勺子后面那雙小花辮。小小一個丫頭兒,渾身汗湫湫,將那米桶般大的藤簍用紅布條綁在腦后,沉甸甸地馱在背上,打赤腳,跟隨她的父母親,以及叔伯嬸娘堂兄弟姊妹們,從成邦江鎮(zhèn)上采購日用品回來,正朝叢林深處的部落行進。兩隊人馬,山徑上迎面相逢,紛紛抬起頭來互瞄兩三眼。不知怎的我卻愣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只顧呆呆瞅望那普南少女。她揚起姣白的瓜子臉兒,挑起眉梢,林中疏落的陽光下,只見她臉上那兩叢子幽黑的睫毛眨啊眨,只管狡黠地眱著我,滿眼睛漾亮著謎似的笑意,好不古怪。一秒一秒,隨著我那蝸牛般的腳步,噗,噗,我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終于,兩下里打了個照面,擦肩而過。約莫過了兩分鐘,我聽到身后忽然傳來噗哧一聲清笑,回頭望去,林木掩映中看見那群普南人馱著藤簍,行走到山徑轉(zhuǎn)彎處,悄悄一轉(zhuǎn)身,全隊就倏地消失了。霎時,那雙小花辮就被莽莽蒼蒼浩瀚無邊的原始森林給吞沒,從此——也許一輩子——再也看不見她。好久好久,我兩只腳杵在山道旁,動彈不得。我一徑愣愣伸出脖子,呆呆豎起一只耳朵,試圖捕捉樹叢深處窸窸窣窣不斷綻響起的腳步聲,恍惚間,只覺得自己那顆心悠悠蕩蕩,夢游似的,只管追隨她那條飄零的細(xì)小身影,沿著叢林中的河流,進入婆羅洲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