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永,醒來!他們已經(jīng)走掉了啦,你還呆呆望著她干什么呀?
霍地驚醒,我揉揉眼皮,看了看坐在身旁笑嘻嘻睨著我的克絲婷,猛一甩腦袋,回頭望去,果然看見那一家子魚貫行走在騎樓下陰影里的普南人,背著高聳的藤簍,裝載著滿滿的雜貨,穿梭在那玎玲瑯滿店檐吊掛的鋁鍋、手提包、洋傘、玻璃器皿、塑料玩具和各種日用品之間,一縱隊魅影也似悄沒聲,漸行漸遠,終于隱沒在鬧哄哄暮色迷茫的坤甸街頭。
日沉沉,街上人影雜沓人頭閃忽。我只顧揉著眼睛,探頭車窗外,依稀望見那一根烏油油麻花大辮子。辮梢扎著的一蕊猩紅絲線,晃啊晃,在這晚炊時分,兀自飄蕩在滿城人家熱騰騰燹起的漫天油煙中,倏現(xiàn),倏隱。
我回過頭來,看見克絲婷雙手揝住方向盤,挺起腰桿子坐在吉普車駕駛座上,噘著嘴,乜著眼睛正瞅著我,啥都沒說,可滿臉漾亮著古怪的笑意,仿佛是嘲謔,卻又似乎帶著幾分體諒和理解。我趕緊別開臉,望向車窗外。那群馱著藤簍逡巡坤甸街頭的森林游獵民族,光天化日下早就消失無蹤??私z婷眱著我的臉又端詳了好半晌,嘴里只管自言自語,不知嘟囔什么,忽然,嘴一咧格格笑兩聲,反手抓起她胸前那蓬濕答答的赤發(fā)絲,一把撥到肩后,順手擦擦胸脯上冒出的汗珠,砰地發(fā)動引擎,使勁撳兩下喇叭,趕走那堆圍聚在吉普車旁滿臉好奇不住朝車內(nèi)窺望的閑人,將車子開出巴剎街,加速馳向城郊。
出得城來,眼一花,車前擋風玻璃上赫然出現(xiàn)一顆碩大無倫的日頭,紅通通,緊貼在地平線上,炯炯地直逼我們眼前。霞光潑灑下,只見坤甸城外一畦畦水稻田插上新秧,綠亮綠亮一路綿延到天邊叢林腳下。炊煙漠漠,田中不見人影,三五間高腳屋掩映在椰樹叢中,只聽得刀鏟聲四起,柴火畢剝響,隨風送來陣陣椰漿米飯香和——啊,丫頭,我魂縈夢系,如今深更半夜獨坐在東臺灣山谷中一盞燈下追憶似水年華,一想起它來,就忍不住吞下兩大泡口水的——峇拉煎蝦醬香,舉世獨一無二、蒼蠅最愛、我打小吃到大從不嫌它骯臟的馬來特產(chǎn)。這會兒,坐在克絲婷的吉普車上,我聽見自己的肚子猛然鼓噪兩聲:轂轆轂轆。她似乎也聽到了,但只笑了笑,那雙海樣湛藍的眼瞳子只顧怔怔覷著落日,直視正前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又吞下兩大泡口水,索性把頭伸到車窗外,迎著海風,抓起衣領使勁抖著。
——熱!
——比你的家鄉(xiāng)古晉還熱嗎?
——熱多了。
——現(xiàn)在是七月下旬,對不?八月是婆羅洲全年氣溫最高的月份,對不?而我們這會兒人在哪里呢?就在零緯度赤道線上呀,恰好跟太陽成一直線。永,你看那是什么?
克絲婷抬起下巴朝車窗外努了努嘴,驟然停下車子。公路旁椰林中,馬來甘榜村莊一裊一裊炊煙繚繞下,幽然浮現(xiàn)出一座黑鐵塔,硬邦邦直插入天空,烏油油豎立在綠汪汪一片水田里。塔頂,龜頭樣,拱著一顆碩大的不知用哪種金屬打造的地球儀。一支鐵箭貫穿球心,指向西天一輪太陽,發(fā)射出萬道金光,閃照著水田盡頭那一座暗沉沉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赤道線上,血似落霞潑照著這一尊黑鐵塔,好不壯烈。塔下只見一堆頭顱聳動,汗潸潸幾百個扶桑觀光客聚集,在一幅妖嬌丸紅旗幟招引下,倏地哈腰,整肅儀容繞行塔身,進行一番巡禮。南洋八月大熱天,這伙人個個西裝革履,落日下昂起一張張紅醭醭酒氣沖天的蒼黃臉孔,伸出一只只春筍樣裸白白、長年不見天日的手臂,瞻仰那塔尖,指指點點驚嘆不已。鎂光燈四下閃射,卡嚓卡嚓,雪花般綻放不停,直逗得那群黑壓壓棲息椰樹梢頭、炯炯俯視鐵塔的神鳥婆羅門鳶,眼花繚亂不得安寧,紛紛睜起火紅眼珠,鼓起幽黑翅膀,刳——刳,嚴厲地發(fā)出一聲聲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