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上,滿園露珠滴答,一行三人沿著小徑魚貫前行,迎著那一群群腰系紗籠,手提鐵桶,吱吱喳喳趕早前來收集橡膠乳的爪哇女工,一路擦肩而過,此起彼落互相打招呼,朝向膠林中的甘榜聚落走去:
——史拉末巴吉!普安?克莉絲汀娜。
——哈啰,葛迪絲葛迪絲莎蘭姆!姑娘們好。
老頭兒一路只管扭過頭來眼上眼下打量我,滿瞳子的疑惑、好奇。他忽然嘆口氣,望了望披著晨褸快步行走在前頭的克絲婷,豎起拇指對我說:普安?克莉絲汀娜,歐郎擺夷!克莉絲汀娜夫人是個大善人。我沒搭理他,因為我討厭這個老華人一副小眉小眼、逢人就哈腰諂笑的德性,殷勤得叫人心里直發(fā)毛,于是我走開兩步,緊跟在克絲婷身旁。身形一閃,老頭兒又挨過來,噘起嘴巴湊到我耳邊悄聲問道:伊雅?伊布安凱?阿瓦?她是你的養(yǎng)母嗎?沒等我回答,老家伙就蹦地閃到一旁,滾動著眼珠狐疑地望望克絲婷,回頭又瞅瞅我,那兩粒血絲瞳子映著晨早的天光,狡黠一亮,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打鼻子里哼出一聲:唔。不聲不響,克絲婷驟然伸出手來捉住我的手腕,牽著我,命令我跟她一起走在前頭。老頭兒深深哈個腰,拿下那半根夾在耳朵上的羅各卷煙,把火點上,自顧自悠悠吞吐起來,邊走還邊扭頭端詳我,賊笑嘻嘻,一徑點著頭。
也不知走了多久,膠林深處終于出現(xiàn)一小塊空地,露水萋萋,五六條粉紅紗籠濕答答,迎風飄撩,晾曬在一根竹竿上。雜草窩里栽著幾十棵木瓜樹,果實累累,旭日下一坨一坨黃澄澄,環(huán)繞著空地中央小小一間高腳鐵皮屋。這晨早時分,四下悄沒人影,屋頂上只見一縷炊煙升起,盤旋在樹梢頭,無聲無息。屋里有個年輕女人搖著小兒床在唱歌:
英瑪?伊薩——噯——伊薩
曼巴喲?卡德?兮?安丹……
樹影沙沙,我豎起耳朵仔細一聽。原來她唱的是馬來民謠,舂米歌。我在古晉馬來甘榜民答那峨人婚禮上聽過,好好聽。艷陽下村中廣場上,一群穿著各色紗籠,打扮得花枝一般的馬來姑娘手里握著杵子,對著新郎和新娘,邊舂米邊唱歌,歌聲中充滿喜樂,而今,丫頭你聽,同樣的曲調(diào)從小屋內(nèi)年輕女人嘴里流轉(zhuǎn)出來,一下子變得好幽怨、好凄楚,帶著小母親特有的溫柔,好像在對她那夭折的娃兒唱最后一首搖籃曲,或挽歌。
古瑪士?蘇?葛蘇喂?丹
英瑪?伊薩——噯——伊薩……
克絲婷揝住我的手,硬生生拖住我的腳步,把我牽引到屋外一棵老大的橡膠樹下,命令我坐下來乖乖等她。我看見克絲婷攏起晨褸襟口,整整頭發(fā),在工頭哈腰引領下邁步走入木瓜園中去了,就在樹根上坐下來,乖乖等她。樹梢的曙色漸漸明亮起來。日頭完全露臉了。四下眺望,只見膠林中驀地浮現(xiàn)出幾十條紗籠花裙,東一朵西一簇,繽紛搖蕩天光下,飄忽樹影間。那群爪哇女工邊干活邊扯起嗓門,隔著偌大的一個空間,清脆地,聊起家常來,吱吱喳喳好似一窩快樂的麻雀。我坐在大樹下,背靠著樹身,讓整個人沉浸在陽光中,耳畔只管聆聽那一聲纏綿一聲,凄凄涼涼不斷從小屋窗口流轉(zhuǎn)出來的搖籃曲,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母親,想起她平日最愛唱的那首兒歌——小白菜喲天地荒喲,兩三歲死了爹喲……心一沉,不知不覺就闔上眼皮,蜷縮起身子,雙手抱住膝頭,倒臥在老樹根窟窿里,沒多久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