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月初一 初識(shí)克絲婷(4)

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作者:李永平


就在這當(dāng)口,我做了個(gè)怪夢:克絲婷姑姑教我開吉普車。白晃晃一顆赤道大日頭下,汗潸潸濕答答,兩個(gè)人廝摟著挨擠在駕駛座里,一起掌握方向盤,兩雙手緊緊交纏,又笑又鬧癲癲狂狂碰碰撞撞,奔馳在橡膠園周邊水田中小路上,盤旋一圈又一圈,風(fēng)獵獵騰云駕霧似的好久好久只顧不住兜轉(zhuǎn),再也停歇不下來。英瑪?伊薩——噯——伊薩……沙貢?喀德?笛的曼巴喲……克絲婷把頭伸出敞開的吉普車頂篷只顧格格笑。嘩喇嘩喇,一頭赤發(fā)鬃映照著坤甸城頭的斗大落日,火紅紅,飛撩在那不斷從海口卷進(jìn)來,一濤一濤橫掃過卡布雅斯河大三角洲的狂風(fēng)中。啊伊薩爾紗籠?吉耶克科……英瑪·伊薩——噯——伊薩……一條花色紗籠悠悠漂蕩在卡布雅斯河滾滾黃浪里,滿城火舌搖曳中,一鉤新月指引下,朝向大河盡頭的石頭山,逆流而上,紅滟滟載浮載沉忽現(xiàn)忽隱……

哈鼽!我打個(gè)大噴嚏,睜開眼睛,看見克絲婷俯身站在我面前,手里拈著一根豬籠草,瞇笑嘻嘻只管逗弄我的鼻子。日正當(dāng)中。大把大把的陽光從樹梢直潑進(jìn)膠林中來,整個(gè)園子白燦燦,悄沒人聲,那群爪哇姑娘收集完膠汁,早就下工了。搖籃曲停歇了。林中小屋忽然就變得死寂一片,只剩下那五六條粉紅紗籠,半干半濕,依舊飄舞在屋前曬場竹竿上。

天光下只見克絲婷滿頭蓬松,一臉灰敗,整個(gè)人好像驟然衰老十年。好一會(huì)兒她只顧弓著腰,俯身瞅望我,白精精兩只奶子冒出了好幾條蚯蚓樣的青筋,就在我眼前,晃啊晃,沉甸甸地垂落在她那松開的晨褸襟口。一股子汗酸挾著濃濃的陳年奶酪香,從她胸窩深處迸發(fā)出來,蓊蓊郁郁直撲我的鼻端。我感到一陣暈眩,本能地縮住鼻尖,咬著牙偷偷打個(gè)哆嗦,垂下眼皮來。克絲婷笑了笑,抓起腰帶把襟口束緊了,一轉(zhuǎn)身,雙手扶著膝頭,慢慢在我身旁樹根上坐下來。兩個(gè)人就這樣肩并肩,靜靜坐在中午的橡膠林中,聽著蟬聲各想各的心事。忽然,身子一顫,克絲婷捋起衣袖舉起左手,就在天光下端詳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膀子上有五六條鮮紅的爪痕,看來是新抓出的,正要問她究竟怎么回事,她卻豎起食指,回身按住我的嘴唇,瞪著我搖搖頭:“噓!”我沒敢再問她,悄悄探出一只手,輕輕放在她那條膀子上只管揉著??私z婷沉沉嘆口氣,身子猛一歪,把她那張蒼白的臉龐汗湫湫地貼靠到我肩膀上來,好久依偎著我,呆呆坐著想她的心事?;舻兀鄙碜?,反手抓起她那滿頭滿臉蓬亂的發(fā)絲,一古腦兒掃撥到耳脖后,隨即整整身上衣裳,伸出手來,往我肩胛上猛一按,支撐著膝蓋顫顫巍巍站起了身,回頭乜起眼睛,望著我咧嘴笑了笑。

——永,我很累,扶我回家吧!我好想、好想躺在自己的床上沉沉睡個(gè)覺。

正午 英瑪·伊薩——噯——伊薩

赤道的中午,整座林子狂風(fēng)驟雨般迸響起蟬聲。不知多少只蟬兒,這當(dāng)口糾集在橡膠園里,拔尖嗓子聲嘶力竭競相鼓噪,那一濤一濤的知了——知了——知了——不斷從樹梢下濃蔭中洶涌而出,鋪天蓋地四面八方撲來,霎時(shí)間,淹沒了這幢坐落在房龍農(nóng)莊中央山崗上,居高臨下,挺氣派,挺優(yōu)雅,可有點(diǎn)破落味道的荷屬東印度式孟加拉國平房。

坤甸八月,陰歷鬼月,日頭火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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