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陽臺,一躍而下
7月7日,電影里那架用鋼制成的鋼琴被裝進了一輛藍色的大卡車中,離開拍攝地鞍山,來到北京。在導演張猛看來,比起那些能映出優(yōu)美倒影、黑白相間的鋼琴來,這架“鋼的琴”顯得“笨拙又束手無策”。
就在兩個多月的拍攝工作完成后,這個龐然大物開始生銹,然而“琴雖銹了,記憶沒銹”。與鋼鐵有關(guān)的歲月,是這個36歲的導演生命中難以回避的一部分。他出生在鐵嶺的一個工廠大院,家族里有7個人曾分別在遼鋼和鐵西鑄造廠工作過。
張猛舉家搬到沈陽后,鋼鐵仍一度在這個城市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位置。遼寧曾是“一五”規(guī)劃的“重中之重”,蘇聯(lián)式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在沈陽發(fā)育得最為完備。一條鐵路標識著沈陽普通生活區(qū)和工廠區(qū)的界限,鐵路以西,便是著名的鐵西區(qū)。蘇聯(lián)援建的“156項工程”,鐵西占了3家。
張猛還記得,鐵西區(qū)里工廠連成一排,煙囪林立。他甚至聽說,無論人們從哪個方向進入沈陽,都會看到冶煉廠的3座大煙囪。這3座高達百米的煙囪是“回家”的標志,簡直成了“沈陽的地標”。
電影中,也有兩根突兀的煙囪不斷在畫面中出現(xiàn)。工人們生怕它被毀掉,恨不得將那里改建成“蹦極的場所”??墒沁@群人甚至連自己的生活都照料不好,煙囪最終還是被爆破了。現(xiàn)實中的沈陽,冶煉廠的3座大煙囪也于2004年被拆除。
蘇聯(lián)“老大哥”援建的不僅是大型工廠,還包括大片的蘇式工人村。張猛記得,在那些磚紅色外墻的3層小樓周邊,配套建設有學校、電影院、照相館、副食品商店、浴池和街心花園?!澳菚r的工人村,真是不得了!”他說。
在張猛的記憶中,鐵西區(qū)工人的好日子大概從1985年就開始走下坡路;那一年,沈陽市防爆器械廠宣告破產(chǎn)。人們普遍將上世紀90年代初期視作最早出現(xiàn)下崗職工問題的時間點。為了提高效率,國企開始著手將冗余人員從原有的崗位撤換掉。曾經(jīng)一家?guī)状私影嗌蠉彽墓と藗儯谝淮伟l(fā)現(xiàn)自己手里的“鐵飯碗”也有可能輕而易舉地被人奪走。
2002年,鐵西區(qū)已經(jīng)變?yōu)橄聧弳栴}的“重災區(qū)”。當時還是新華社記者的吳曉波前往鐵西對下崗工人進行調(diào)研,至今他還記得,一種平靜得近乎麻木的情緒包裹著那里,人們很少控訴,更多的只是沉默。
他在工人村里遇到了一個每天去菜市場撿白菜幫子帶回家的中年人,當被問及自己的單位時,那人用一種極其平和的語氣替工廠開脫:“廠子原來很輝煌,但是現(xiàn)在虧損很多年了。國家很困難,我們也理解?!?/p>
這個帶著一兜白菜幫子悄悄離去的背影,并不是這個城市的孤本。
盡管那時大部分下崗職工的“吃飯”等基本需求可以得到滿足,家庭收支也屬平衡,但學者們更傾向于將這種平衡稱為一種“脆弱的平衡”。子女上大學的學費、一場疾病,甚至食品價格的上漲都可能成為壓垮這種“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里,夫妻幾乎同時下崗,兒子正在讀初中,僅僅維持基本的溫飽也成了大難題,每一筆額外的開支都可能讓這個家庭徹底陷入貧困。一天,兒子告訴父母,學校即將召開運動會,按照老師的要求,他得穿一雙運動鞋??蛇@個家就連買一雙新鞋的錢也湊不出來。吃飯時,妻子不斷抱怨著丈夫沒本事。丈夫埋頭吃飯,沉默不語,可妻子仍舊埋怨著。這個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陽臺,一躍而下。
這是吳曉波在調(diào)研時聽說的一個真實故事。直到今天,他仍然記得給他講故事的那張面孔,“無悲無傷,苦難被深鎖在細細的皺紋里”;他仍然有時會在夢中再次遭遇這些故事和面孔,“渾身顫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