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不理會他的推搪，兀自說下去，“本來也沒什么，再不濟(jì)再賺幾年錢，換個地方養(yǎng)老去。不過苦了那些兄弟們，樹倒猢猻散的滋味可不好受。說來說去，還是兩個字：良心。如果沒能給他們安排個好去路，我可就白當(dāng)了這些年的德叔?！?/p>

話里隱隱有謀求后路的意思，姜尚堯面色鄭重起來。有這么嚴(yán)重？

德叔睨他一眼，“你這幾年少和我們來往，不知道內(nèi)情。聶家如今不同往日，道上兄弟給臉面，上面又有人。上回你見著的那個于胖子，手上的礦上個月賣了一個，買主是聶二。聶二轉(zhuǎn)手就送了一半股份出去，送去的那幾家都是……”德叔暗示地握握拳頭，“所以我總說勝中看不清楚形勢，現(xiàn)在是夾著尾巴做人的時候，不比早幾年。雖說還有人給我面子，聞山的煤往外走多半要經(jīng)過我，可只要——”德叔平攤開的手掌再次緩緩握成拳，“脖子上的手隨時掐住隨時就得咽氣，只看時機(jī)早晚。聶二啊聶二，我當(dāng)初怎么就疏忽了呢？”

姜尚堯第一次聽聞內(nèi)幕，多少有些震驚。按照德叔這種老輩大流氓的觀念，黑白兩道涇渭分明，找靠山抱大腿這種行徑最為人不齒。而以聶二送半座礦的大手筆來看，這樣的關(guān)系想必不是一日兩日能籌成，那聶二的心機(jī)與圖謀確實值得德叔一嘆再嘆。

“棋緩半著，被人先行一步?！苯袌蜃匝宰哉Z，話音剛落便有些后悔。他每發(fā)表一條意見，便多涉入一分。

德叔點頭贊同，“有些事必須得做一做，等死不是我的作風(fēng)。不過將來如果有什么……你要幫忙多照應(yīng)勝中。”

黑子是鐵桿兄弟，照應(yīng)是應(yīng)該的?？稍诘率逡笠蟮哪抗庾⒁曄拢钟辛藙e的意味。姜尚堯知道無論如何這個頭不能點，只得誠摯萬分地說：“德叔，說句掏心窩子話，現(xiàn)在的世道不像以前的意氣相爭，多的是利益關(guān)系，不過是賺多賺少而已。倒不如見好就收，等于給了自己余地。”

德叔端詳他良久，夜色里一雙眸子漸漸黯淡下去，臉上的表情如古井不波。他咳了一聲，說道：“打小就知道你心氣高，卻總記得你小時候不服輸?shù)谋牒窐幼?。算了，德叔不?qiáng)人所難。”

話說到此，彼此都有些尷尬，姜尚堯起身告辭，德叔點點頭，“叫光耀送你?！?/p>

車行至小鎮(zhèn)路口，一輛面包車由高速路下來，與光耀的越野錯身而過時突然一個急剎停下。對方按下車窗，似乎與光耀相熟，問說：“光耀哥，這半夜去哪兒呢？”

夜幕里模糊的五官依稀有些印象，姜尚堯卻沒想起來是德叔哪個徒弟，只見光耀頗為不悅的樣子，“有事，回頭再說?！闭f完便合上車窗輕踩油門。

不知一直候在后門的光耀對他和德叔的談話聽到多少，姜尚堯一路與之閑聊，默契地不再提今晚的事情。到了樓下，姜尚堯下車說“再見”，光耀喊了聲“等等”，接著也跳下車，并從后座拿了個方正的包裹遞過來。

“聽說姜阿姨挨家問大院同事借錢。德叔說很生氣，你家有事你居然不找他。這個你拿著，德叔說了，算借的，你幾時有幾時還?！惫庖肓讼胗终f，“這句話是剛才才吩咐過的：‘和那小子說，別以為拿了我的錢就要給我賣命，這是借錢，借的是他喊了我十年叔叔的交情?！?/p>

姜尚堯拿著那個沉甸甸的包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感動有之，無奈有之，歉疚有之……紛紛雜雜的，心如亂麻。

光耀也看出他的情緒，低聲嘆了口氣，說：“這事說白了不過是人各有志，你也別怨德叔，他的出發(fā)點也都是為了大伙?！?/p>

姜尚堯理解地笑笑，將手上的包裹遞回給光耀，說：“幫我和德叔說，謝謝他了。這錢暫時放他那兒，我需要的時候自己會過去拿?！?/p>

“你——”光耀氣餒地?fù)u頭，“哥走了，有事給我電話。”

姜尚堯習(xí)慣性地望向工地最高層，那套房子本來唾手可得，可代價高昂，他支付不起。

疏星淡月里，他站在自己房間窗口，再次望過去，再次確定自己的選擇正確。

只是他腦中一直重復(fù)著今晚德叔難得的剖心之言。為什么要對他剖白自己的良心？為什么告訴他聶家的內(nèi)幕和此時的處境？

還有，在路口相遇的那個人的面孔，在腦海里呼之欲出，可他就是叫不出那人名字，想不出那人來歷。他隱隱感覺自己錯漏了什么，而且關(guān)系重大。滿城飛絮，楊花撲人面。

總是籠罩著淡淡灰色調(diào)的聞山小城，每年逢春夏相交之時，都會由這一幕春景透出絲嫵媚來，以至于慣常直來直去說話硬朗的聞山人見面時的腔調(diào)都柔軟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