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萬強年紀不大,不過三十出頭,可是長相顯老,每回剃頭都是一腦袋白茬。他比姜尚堯早進來,判的也是七年。他人不油滑但很精明,姜尚堯初來之時,不少套近乎的,唯有他和王老頭冷眼看著,過了半年多時間才混熟。熟悉之后有一回聊起各自入獄的始末,凌萬強的老謀深算令姜尚堯暗自驚嘆之余又若有所思。
凌萬強當年還是個國有礦山的財務科長,在外人眼里,二十七八歲,有妻有女,算是家庭美滿了。當初他也是這樣認為,直到他發(fā)現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他壓著火沒發(fā),照樣和老婆的奸夫,礦山的礦長稱兄道弟。終于有一天,兩人大醉出酒店,凌萬強倒車時沒注意,將車后的礦長撞上圍墻,并且碾成一塊肉餅。
說完這段故事時,凌萬強抿抿嘴,意味深長地笑著,似乎相當滿意自己的表現。而姜尚堯則一臉冷肅,注視著凌萬強,想到了其他。
這其實是一座學校。
起了殺心但隱忍不發(fā)的凌萬強;見識廣博天南地北都能聊,又慣會打哈哈的王老頭;自詡為盜帥的劉大磊;談起莊稼活木工活頓時眉飛色舞的杜老撇……
姜尚堯默默地觀察著身邊所有人,他們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
“閨女多大了?”他問上鋪的凌萬強。
“我進來時三歲,都過去三年多了?!绷枞f強的話音里有些落寞,有些悔意,“一眨眼快讀小學了,當爹的沒出過半分力氣?!?/p>
“快了,再熬兩年?!苯袌虬参?。
“看開年有沒有機會減刑吧。我媽說過幾天帶丫頭來看我,我攔著叫她別來??匆娢以谶@種地方,她將來去了學校也抬不起頭。我媽也可憐,帶大了兒子帶孫女,就沒喘過一口舒服氣?!绷枞f強自言自語。
一番話勾起姜尚堯滿腹孺慕之情。這兩年來,他媽不辭風雨,每個月探視期她必定早早地在監(jiān)獄門口守候著,滿頭青絲已換成白發(fā)。而開朗達觀的姥姥,每回電話里必定是掩飾著思念與悲傷,總告訴他她養(yǎng)的花有多肥壯,做了多少他愛吃的栲栳栳,像是在暗示他坐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的手掌無意識地撫上厚厚的那疊信,隨即感覺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重重地彈開。他注視那堆信良久,信封上是與雁嵐極其相似的圓潤端正的字跡,姜尚堯三個字分外用力,不知寫信的那個人當時心中想的是什么。
但無論是何人,能將這種幼稚的行為堅持這么久,他相信是無惡意的。他想,或者這個人和他姥姥一樣,只是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他:活下去。
活下去。一張張臉從眼前閃過,像放幻燈片,驚恐的、絕望的、信賴的、傲慢的、譏諷的、孤傲的、居心叵測的……姜尚堯靜坐如鐘,一一和他們對視。
相信我,這只是個開始。
他拾起最上面一封,打開來看見第一行那一聲“哥”,立刻心潮急涌,宛如又看見雁嵐的盈盈笑靨。
他定定神,一路看下去,然后小心裝好,又拾起第二封。
信自然是慶娣寫的。
開始只是想起雁嵐那句“讓他有點盼頭”,為了讓他安心。之后,寫信慢慢取代日記,成為她每天記錄心情的方式。
她寫重要的大事,比如學校學生會的選舉,迎新晚會表演的各種節(jié)目;也寫生活瑣事,在網吧通宵趕稿不小心睡著,或是宿舍的姑娘們嘴饞了,用電飯鍋燜了一鍋紅燒肉,香味把舍管阿姨吸引而至,結果虛驚一場的笑話。
上天總是公平的,她拙于言辭,長于文字。當看到信上她說:“等某一年,歲月把我風干成一具尚能呼吸的人肉干時,我會用皺皮的手撫慰干癟的肚皮,咂吧咂吧無牙的嘴,回味多年前那一碗紅燒肉的滋味。”姜尚堯不禁微笑。再看她寫:“網管狂敲桌子,我懵懵然抬頭,再迷迷糊糊地出門。晨光熹微,門前的銀杏枝椏初綻新綠,本是極美好的??赡阆胂笠幌?,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剛把眼屎抹干凈,突然摸摸口袋,尖叫一聲:‘我的錢包不見了!’”他又驀然擔心。
也可能獄中日子太過孤寂,也可能他太過懷念以往常態(tài)的生活,也可能他太過渴望了解外界的一切,他把寫信的人視作雁嵐,不自覺地追隨信中透露的情緒,時而為之鼓舞時而為之焦急。雖則他萬分清楚,寫信的人從來不談自己的家人和過去的種種回憶,而且她比雁嵐少了些女性化的溫婉細膩,多了很多鮮活的朝氣。
漸漸地,姜尚堯開始期待每半個月監(jiān)獄里發(fā)信的日子。負責收發(fā)信的管教干部因為有檢閱信函的權責,所以常打趣他,“等女朋友的信等著急了吧。再等兩天,還沒到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