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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間,請記得你的誓言(2)

時光是最美的花旦 作者:秦弋天


于是世人艷羨,說那楊李之愛驚天地泣鬼神,說兩人之情為千古帝妃的典范。然而真相總是在一旁冷眼旁觀,在歷史的眉梢眼角脂批一句,原本傾倒眾生的愛情童話下,有著怎樣的尷尬與不堪。

像一件絕美的霓裳羽衣,在云間騰挪中舞出千嬌百媚的幾個回身,光艷萬丈。直至曲終人散時,待細細看去,才發(fā)覺那光鮮的外表早已被歲月的蠹蟲侵咬。就好像那被人贊譽風光無限的愛戀一樣,外人看到的終究與里襯不同,那種浸入肌膚的暗傷瘡痍,只有自己清楚。

仿佛明皇與她的故事。那日,春風和暖,花影暗香。偶有蝴蝶翩然飛過,于青青草叢間駐足流連。春日曲江,桃之夭夭,催人欲醉,待要上前尋覓芳澤時,才發(fā)覺那點點桃紅竟蕩漾在身側佳人的粉頸與巧笑上。

那是楊妃同姐妹們伴駕明皇,游春訪青去。自楊妃入宮,寵冠三千,她的姐妹遂也漸承恩澤。人說小姨子和自家男人最容易曖昧,這除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因素外,還有姐妹之間有相似的可人處,又有不同的惹人意,所以不得不勾得男人心動手癢。

明皇懷抱著千嬌百媚的貴妃,不禁又犯了這山望著那山高的毛病。他似乎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眉梢眼角卻在偷偷打量著身旁的虢國夫人。目光流連于她時,才發(fā)覺比起嫵媚的楊妃,這竟又是一個風韻天成的清麗國色。虢國夫人是楊妃的姊妹,平日脂粉慵施,素顏動人,眉梢眼角有意無意勾挑出的那一抹風流總讓老當益壯的明皇目光灼熱,心跳加速。那種萌動的春意,像和煦的風在他耳畔撩撥絮語,明皇若當真能夠操持本身,倒真是入了化境。

在美人面前的明皇當然只是一具肉體凡胎,早已被撩撥得骨酥心癢。春游后便立時如狼似虎地拉著虢國夫人,將楊妃冷落在一旁。

楊妃不是班婕妤,沒有那份與生俱來的恬靜安然;也不是長孫皇后,沒有那份渾然天成的胸襟與氣度。她的醋意與委屈油然而生。怪只怪她將明皇當成是自己唯一的男人,如今反倒引狼入室,當然心里不痛快。

史有定論,楊妃善妒。尚且不論排擠梅妃之事,單從虢國夫人便能看出這妒意的可怕。白居易另一首著名長詩《上陽白發(fā)人》講述的是一位白發(fā)宮女的辛酸往事: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

綠衣監(jiān)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

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

皆云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

(商務印書館《唐詩鑒賞辭典》 P1146)

看到了嗎,只被楊妃側目遙見,便從此如居于冷宮一般,再無天日。

這妒意真可怕。能將一盞熱茶生生催涼。

后宮永遠只能是一個女人的天下,容不得他人一絲一毫的撼動。分享更不必說,連作陪襯都是一種可望不可即的奢侈。我其實不喜歡楊妃,從一開始就不喜歡??础堕L生殿》時,楊妃近乎偏執(zhí)地要同梅 妃爭寵。醋意大發(fā)時,連將孤傲的梅妃貶至樓東還覺不夠,還要口口聲聲地說:“江采萍,江采萍,不是我容不得你,只怕我容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也……”。

好吧,或許確實如她所言,在宮中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只是終究覺得她少了點成熟女子的聰慧大氣。

明皇大概是同我一樣,看得煩悶了,在她再次撒嬌使性時,終于將她休出宮去,想圖個耳邊清凈。男人的愛哪里是能鬧回來的,何況他還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楊妃一出宮門,淚便落了下來。早知他會被逼得這般恩斷義絕,當初她又何必追著不放。對于一個天下盡在掌心的男人來說,怎么可能只有一個女人?她是有些太高估自己了,也太高估了他們的愛情。很多睜只眼閉只眼的事情,過去就該讓它過去了。自己早不是二八少女了,何必非要做這個姿態(tài)?

她咬緊銀牙,望向輦車飛馳離去的九重宮闕,心下五味雜陳。她很明白,這個時候回去向他道歉沒有任何意義,胸口的那股心氣告訴她:當愛情不再眷顧她的時候,留點自尊也是好的。別的女子不敢的事情,她敢;別的女子不做的事情,她做。若不是因著這一份與眾不同的心氣,他也不會如此另眼相看。維持長久的情愛不在于斬殺和他有交集的所有女子,而在于自己是否始終有讓他離不開的魅力。所以,他讓她走,她便走。心中縱然萬般不舍,也必須決然地離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然而心中還是有一絲牽掛,所以她在前來相詢的高力士面前截下一尺青絲,作為無相忘的長久誓言。她是如此聰明的女子,送了最敏感最曖昧的定情之物給他。這是在同他悔恨撒嬌了,一方面投石問路,一方面含蓄地調情勾引。

這一冷一熱之間,明皇有些頭暈轉向了。仿佛前一秒才被她狠狠抽了一耳光,下一秒又得到了她一個柔情蜜意的吻。

聰明的女人向來懂得該在哪些原則性問題上決絕,又該在哪些時候適度示弱。這其中的度和技巧尤為重要。

古時司馬相如移情納妾,卓文君作《白頭吟》:“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字句鏗鏘有力,同樣是心死般的決然,卻能由那一句“努力加餐勿念妾”一下將情感徹底扳了回來。僅這七個字,將不舍、舊情、憐惜全揉了進去,生生逼得司馬相如不得不回心轉意。

沒什么能比決絕后那一點不舍與懷念更能激起男人的憐惜。文君用墨,她用發(fā),本是異曲同工。明皇自是個多情乖覺之人,遣走楊妃后也正悔恨煩憂,正尋思著如何找個臺階下好將她重新接來,恰見這引愁助恨的一縷青絲。這青絲有多少,便是她的思念有多深,彼此相知,不必多言,于是明皇將她復接入宮,再續(xù)前緣。

一波三折,起承轉合,兩人的情感由此更上一層樓。仿佛臨水照鏡,就算冬日寒冰不化,彼此心里也都有了互相照應的底兒。在這出后宮愛情劇中,兩個人都是好演員。他放下了九五之尊的架子,同她一起入了戲,成全這小兒女的撒嬌賣癡。而她更是迎頭趕上,配合默契,像是新婚燕爾的少婦。

兩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愛情故事中,真是美極了,是那種前有伏筆后有照應、波瀾起伏余波綿綿的美。

帝妃之間會有真愛嗎?不是寵幸,而是真愛。

這個問題問了也是白問,真愛太奢侈了,在民間都難求,何況血腥的宮闈之內?其實他們的感情已經能夠算是千古帝妃的典范了,起碼她沒有等到紈扇見棄的那一天。

直到死,她都是他的最愛。真的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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