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梅拉尼·亞當(dāng)斯
霍皮人,一個印第安部落,有著與我們同樣優(yōu)雅的語言,但沒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時態(tài)。界限并不存在。關(guān)于時間,這說明什么?
物質(zhì),最為堅固和最為人知的事物,你正握在手中和構(gòu)成你身體的事物,現(xiàn)在卻被告知成了最為空蕩的空間。真空和光點。關(guān)于真實世界,這說明什么?
我叫約旦。這是我看見的第一件事。
那是在晚上,時間大約是十二點差一刻,天空分成了兩半,一半多云,一半晴朗。云懸浮在樹林之上,在云與樹之間沒有一絲縫隙。在河流和新犁的田地上方,是那片晴朗的天空,即將盈滿的月亮散發(fā)出黃色的光暈,折射在水中的船頭上。田地的對面,山的一面斜坡上站著一群牛,沒有動,睡著了。此處唯一的房子里閃現(xiàn)的光,像是精靈城堡前護城河上的燈光。樹木圍攏著它。一匹馬在院子里亂跑,蹄子踢在石頭上,濺起了火星。
然后便起霧了。來自河面上的霧,薄薄的,盤旋上升,像是教堂墓地里的鬼魂,隨后帶著瓶中巨人的力量變得濃稠了。蘆葦首先被吞沒,然后是樹干,然后是樹杈與樹梢。唯有樹頂浮現(xiàn)在濃霧之上,為群鳥保留了懸浮的島嶼。
牛群全被吞沒,護城河上的燈,像一座燈塔,忽隱忽現(xiàn),切割著空氣,像是一把閃光的劍。
霧氣向我涌來,那片晴朗的天空被遮掩了??諝馕⒗洌业念^發(fā)濕了,而我沒有暖手爐。我試著想找到路,但我發(fā)現(xiàn)的全是瞪著眼睛的野兔,泰然自若地站在田野中,然后跑向石頭之間。我開始在我身前張開雙手走著,就像那些在睡夢中遇到麻煩的人。我用這種方式,第一次在我對面勾勒出了自己臉龐的輪廓。
每一段旅程的線路——那些沒走過的路和被遺忘的轉(zhuǎn)角,都隱藏著另一段旅程。我想記錄下的旅程不是我已走過的,而是那些我曾有機會走過,或者在另外的時間另外的地方,我有可能走過的旅程。我可以告訴你真相,就像你會在日記、地圖和航海日志中發(fā)現(xiàn)的那樣。我可以忠實地描述我所見到的,我所聽到的,給你一本旅行書。你可以追隨這本書,用你的手指跟蹤那些旅程,在我去過的地方插上紅旗。
對古希臘人來說,隱秘的生活需要隱形墨水。他們在寫普通的一封信,而在兩行字之間則用牛奶在寫另一封信。要不是有人很清楚地知道在信上撒些碳粉,這些信件看起來再平常不過了。信上寫些什么已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生活顯現(xiàn)出了未被察覺的一面……
直到現(xiàn)在。
我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是隱形書寫的,它擠壓在事實之間,正在脫離我飛舞著,像是十二位跳舞的公主每個晚上飛出窗口,然后每個早上衣衫不整地回家,全然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
我像是位猜疑的父親般決意自我監(jiān)視,企圖在穿過剛剛顯現(xiàn)在墻上的暗門之時抓住自己。我知道自己放蕩,因為我的所愛永遠(yuǎn)不在家里。我讓自己逃離,像影子一樣行走在這個世界上。離開自己的時間越長,我越是沉迷于由于意識到這個想法而成為的自我。有時,在我的同伴中,有人會在我的面前打個響指問:“你在哪兒?”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慢慢地,我開始找到另一種生活的證據(jù),而它也慢慢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你們要追想被鑿而出的磐石 ,被挖而出的巖穴?!?nbsp;
母親在河邊的爛泥中找到我的那天,在一塊金牌上刻下了這行字,把它系到我的脖子上。我被塞在一個破麻袋里,像一只即將被溺死的小貓,但我的頭卻緊緊地楔入了河岸。我聽見了狗在向我走近,聽見了河水的咆哮,接著便看見一張像月亮一樣圓的臉,頭發(fā)從兩側(cè)垂下,在我上面輕輕搖擺。
她把我挖上來,捆在她的雙乳之間,她的乳頭堅挺得像是堅果。她把我?guī)Щ丶?。在那兒,除了五十條狗和她,沒有別的同伴。
我曾有個名字,但我已經(jīng)忘了。
他們都管我叫“狗婦”,那就叫“狗婦”吧。我管叫他約旦,所以他就叫約旦了。在這之前或之后,他都沒有別的名字。像他那樣臭烘烘地從泰晤士河里撈出來的孩子,能取個什么名字?泰晤士?一個孩子不能叫泰晤士,尼羅也不能,因為他的經(jīng)歷那么像摩西。但我想給他取一條河流的名字,一個不受束縛的名字,僅僅是因為水不受任何事物的束縛。女人生育的時候,先破羊水,再把孩子擠出來,然后那孩子就自由了。我也想從我的肚子里擠出一個孩子,但你得有個男人來配合。沒有男人跟我配合。
約旦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他總是坐在我身上,像蒼蠅棲息在糞堆上。我像糞堆養(yǎng)育蒼蠅一樣養(yǎng)育了他。可他一旦吃夠了本兒,就離開了我。
約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