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艘運輸艦被那顆送了那一船人小命的炸彈給炸壞了。這條消息早在轟炸機還沒有撤離之前就已經(jīng)在海灘上傳開來。這是船只必須撤離的更為重要的一個理由。損傷不算嚴重,只有幾塊船板被掀掉,但是船在進水。盡管水不多,水泵還是不夠用。船上還有許多傷員,這些傷員都是因炸彈的碎片和駁船上飛來的金屬片砸到甲板上密集的人群中造成的;據(jù)說還有一個人的臉被登陸艇上某個被炸飛的頭盔給砸得癟進去了:一個完好無損的頭盔,沒有坑坑洼洼,沒有一點損壞。這真是難以捉摸,妙不可言。血肉殘肢和裝備的碎塊也從駁船上被炸到甲板上,崩壞的步槍槍托等也造成了一些損傷。船上的人說,炸彈并沒有直接落到駁船上,而是落到了靠近運輸艦一邊的它的船舷上,所以運輸艦也受了損傷。從另一方面講,如果炸彈落在艦的那邊或是正中,會有更多的碎肢和金屬破片飛到運輸艦的甲板上來。由于炸彈的落點原因,大部分的碎片都飛向外側的水面去了。就算是這樣,據(jù)傳船上也有七人死亡,十一人受傷,那個臉被頭盔砸癟進去的人沒有死。艦上的醫(yī)院收治了這些傷員。
三連的人聽到這個消息時感覺怪怪的。他們曾搭乘過這艘船,這些死者和傷者都是他們同舟共濟過的旅伴。炸彈的落點離他們的下船處并不遠。他們是帶著一種恐懼的想象和敬畏來聽這份口述的報告的,他們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完全受人擺布:要是飛機早來幾分鐘會怎么樣?要是自己晚幾分鐘走上甲板又會怎么樣?要是自己前面的那個連隊下船動作慢了會怎么樣?要是炸彈沒有落在水中,而是落在船扶手旁邊又會怎樣?想這么多當然是沒什么用的,同樣令人感到痛苦。但是,就算知道想這么多沒有用,他們似乎還是忍不住要去猜想。
被兩艘駁船和救生艇從毀壞了的登陸艇上救起來的幸存者,被送到了岸上,離三連不遠,所以三連也得以目睹這次行動。聽著比三連早一些上岸的士兵對各種傷勢切合實際的評說,三連的人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些傷員被小心地領著或抬到了海灘上。那兒在早上建立了一個野戰(zhàn)包扎所。傷員中一些人受盡折磨,仍在不斷吐著海水。一小部分人能夠獨立行走。但是他們都還沒有從這次打擊中恢復過來,既沒有忘記那次爆炸,也不習慣戰(zhàn)友們對他們?yōu)E施照顧。不管是先前救援者對他們的關心還是后來醫(yī)護兵的照料,對他們來說都毫無意義,他們無動于衷。這一小群人滿身血漬,步履蹣跚,眼神近乎瘋狂。他們踉蹌著走上海灘的斜坡,或坐或臥,目光呆滯,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任醫(yī)生對他們施以治療。
他們已經(jīng)越過了一條奇特的線;他們是受過傷的人;大家,包括他們自己,不很確切地明白了一個事實:他們已經(jīng)和以前不再相同了。這次爆炸炸傷了他們,炸死了其他人。這次震撼人心的大爆炸經(jīng)歷,對于這些受傷者來說,他們覺得自己跟那些在爆炸中死去的人相同。唯一不同點在于,這些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既出乎意料,又不合情理。他們沒有企盼過爆炸的發(fā)生,同樣也沒有想過自己能夠幸存。事實上,他們對這一切什么也沒有做過。他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爬進駁船,按照命令要求坐好。一切就這么發(fā)生了。對他們可能造成無可挽救的傷害既沒有預示,也沒有解釋;而現(xiàn)在他們受了傷,對此誰也沒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接受了眾人奇特的、近乎瘋狂的、臨終似的關愛,但是沒人能給他們一個解釋。所有人都了解,都跟著這么做,不用明說。大家都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自己也這么覺得。但是一切都無法再挽回。能給他們的,只有關愛。但這種關愛和大多數(shù)自我標榜的感情一樣,當被拿來和這些人剛經(jīng)歷的強烈感受比較時,就不值得一提。
轟炸機群在海峽上空還依稀可見,醫(yī)生們已經(jīng)開始迅速地包扎、縫合,拯救這些受傷的人。有些人傷勢嚴重,另一些人則較輕微。顯然,有些人是救不活了。把時間花在他們身上是一種浪費,如果用來去救其他人的話還能多拯救幾條生命。那些垂危的人靜靜地接受了醫(yī)生們專業(yè)性的判決,任由醫(yī)生在走過他們身邊時溫柔地拍一下肩膀,用尚存一點生機但已空洞無神的眼睛默默地看著醫(yī)生那帶著負罪感的臉。
三連留駐在近旁,清點完人數(shù),重新按排的建制編隊。他們著了魔似的看著急救站里發(fā)生的一切。每個排和連部都本能地靠得緊緊的,就好像為了御寒取暖相互挨近,從最靠近的人那里尋找安慰。然而他們并沒有得到企求的安慰。五組睜大了眼睛的旁觀者帶著一種如同性欲一般的、病態(tài)的好奇吞噬著些許安慰。這里有人即將死去,其中有些人就在他們眼前。這些快死的人會有什么反應?他們是否會像三連的人一樣,對此感到憤怒?他們是否會就這般安靜地死去,停止呼吸,閉上眼睛?三連的人個個都十分好奇,全都想看看人是怎么死去的。好奇卻又懷著一種屏聲息氣的敬畏。他們不由自主,好奇又畏懼。鮮血如此之紅,赤裸的軀體上裂開的傷口如此觸目驚心,這是多么奇異的景觀。這一切都是褻瀆的。這些東西他們不應該去看。但是盡管他們是這么想的,還是湊攏過去,好像有人強迫他們?nèi)ビ^看。三連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人的身體確實非常脆弱,是一個毫無自衛(wèi)能力的機體。他們自己有可能會變成這樣,其他人也是如此,如同那些現(xiàn)在葬身在來回航行的登陸艇水面下的人一樣。他們在卸船工作停下并能夠騰出空當來打撈之前,只能一直躺在那里。
傷員們,不管是就要死去的,還是不會死去的,對別人這樣的注視全都無動于衷,就像他們對別人的照顧無動于衷一樣。他們用失去光澤的眼睛盯著看他們的人。盡管毫無光澤,他們的眼睛看起來異常清澈,瞳孔在受到這么巨大的沖擊之后會擴大。不知道他們是否是真的在看著這些觀察者。就算是在看,他們心里也沒有在想著這些。和其他經(jīng)歷過更多事情的人一樣,三連的人明白,這些人已經(jīng)越過了線,現(xiàn)在再去追他們已無濟于事。這些人體驗過了他們未曾體驗的事情,三連的人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碰到這些事情。但是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他們是沒法同這些人交流的。一個小時之前——甚至還不到一個小時,這些人就和他們一樣,緊張不安,躍躍欲試,擔心自己的表現(xiàn),等著下船登陸?,F(xiàn)在這些人卻變得和那些自打八月以來就和日本人作戰(zhàn)的士兵們一樣——甚至更甚于他們——舉止古怪,眼神瘋狂,滿臉胡須,著裝不整。那些士兵們就站在一邊,很專業(yè)地討論著哪些人會傷重而死去,哪些人不會。
軍隊自身也很了解這些受了傷的人。由于他們剛得到的榮譽身份,部隊給予了他們特殊的照顧。沒有死去的傷員用船小心翼翼地從戰(zhàn)線的最前沿撤回,正如不久之前他們乘船來到這里一樣。他們會一直后撤,一直到某個被認為絕對安全的地方為止。軍隊里每個人的生命就像一張曲線圖,開始的時候處于底部,而這個時候,事實上是爆炸發(fā)生的那一刻,曲線到達了頂端,之后他就可以離開戰(zhàn)場了,這正是他暗暗所期望的目標。從這一刻起曲線又滑回底部。這根曲線是否會滑到底部取決于他的傷情以及恢復所需要的時間。受傷較輕的人沒有被送到新西蘭或澳大利亞去治療的機會,他們下滑的曲線將會止于新赫布里底的一個后方醫(yī)院,然后這個曲線會又一次上升。其他傷較重一些的人會被撤回到新西蘭或澳大利亞,但是不會是美國本土。傷好之后他們又會從那里出發(fā)。還有受傷更重的人,他們會被送往美國,但是不會退伍。他們還會回來,回到這個方位不定而且滿是危險的前線來,要么又回到這里,要么去歐洲。所有的曲線都會再次升起,并且有可能升到更高的頂點上去。死去的人的曲線戛然而止。那些躺在水下的人們,他們的曲線停在了頂點;而這些死在沙灘上的人們,他們的曲線停在比頂點低一些的地方。
當法伊夫下士發(fā)現(xiàn)自己腦子里出現(xiàn)這些想法時,他突然想起這些曲線可以用數(shù)學的方法給計算出來,而且有人應該把它做出來。盡管要計算這些得花大力氣——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軍隊,那么多的軍人。但也許人們能造一個電腦來解決它。
不管怎么說,如果必須得受傷的話,最好的受傷方式就是受一個能讓人幾乎送命的傷,并且需要很長時間恢復,直到戰(zhàn)爭結束,而當這個傷好之后卻不會造成殘疾或不便。另外也可以受一個能讓人落下輕微殘疾的小傷。法伊夫不知道他更喜歡哪個。事實上他哪個都不喜歡。
最終,三連眼見三個人在急救站死去,他們死在一輛從團部來的吉普車到達之前,吉普車是來帶路把他們連領到宿營地去。這三名死者中,兩人在平靜中死去,慢慢地陷入由于沖擊而導致的幻覺之中,身體慢慢衰竭,神智漸漸不清。這對他們來講是一種幸運,他們沒有意識到死亡正在降臨。只有一個人對這所有的一切感到憤怒。在臨死前的幻覺中他曾短暫地清醒過一會兒,大吵大鬧,咒罵導致這個結局的一切——醫(yī)生、炸彈、戰(zhàn)爭、將軍們、國家——然后又安靜地回到了喪失知覺的睡眠中,直到死去,中間沒有什么過渡期。其他人還會在這兒死去,就和那些在天空飛機上的人和那些在后方醫(yī)院里的人一樣,都會死去,而三連的人卻沒法親眼目睹了。他們已經(jīng)在去六英里外新宿營地的路上。
這次的行軍和他們以前所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大家對此一點準備也沒有。盡管他們曾從報紙的報道中了解過叢林戰(zhàn)斗,當他們穿過椰林向島嶼縱深行進時,急救站很快就從他們的視野里消失了,但在他們的心中揮之不去。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他們常常聽說的熱帶環(huán)境。在這里絲毫感覺不到海灘上微微的海風??諝鈽O其潮濕,仿佛吸透了水一般沉重。在這里,潮濕不像是一種氣候環(huán)境,而像實實在在的物體一般。只要稍微一動,人渾身的每個毛孔都滲出汗來。這些汗蒸發(fā)不了,便結成汗珠,流遍全身,將所有的衣服都浸透。汗珠順腿淌到了鞋里,走路時鞋子就像剛從河里趟過一般又濕又滑。日近正午,陽光穿過稀疏的樹林直射在他們身上。鋼盔被曬得發(fā)燙,拿在手中都燙手。為了能舒服點,他們只好把鋼盔取下掛在背包上,頭上只戴著鋼盔的布料襯里。他們步履踉蹌,在奇特、凝重的寂靜中前行??諝獬睗瘢瑵M含水分,聲波無法穿越,因而這里才像死一般的寂靜。由于水分太多,空氣發(fā)悶,這些徒步行軍的士兵不得不大口吸氣才不會窒息。盡管這么費勁,他們還是得不到多少額外的氧氣。所有的東西都濕透了。運輸車隊走過的道路上全是被車輪來回攪拌過的爛泥,一個大泥灘,大卡車碾過的地方留下了齊車軸深的車轍。在這些泥巴上面,或者說是在泥巴里面,根本就不可能行軍。能夠行進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在由車輪擠出來的、像被犁翻過一般的泥塊上找到零星的草皮,然后踩著它們前進。成群被驚動的蚊子從他們踩過的草中飛出,在沉悶而潮濕的空氣中不停地騷擾他們。他們好幾次碰到吉普車陷入泥坑,徒勞地想掙脫,因為輪子太小,底盤都陷在泥里。給他們領路的吉普車得非常小心才能駛過那些最泥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