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不是有毛?。俊?/p>
房子里的暖氣開得過足,熱烘烘的讓人出不了氣。方亭挽著衣袖,往客廳中央一橫,面前的兩人便是她的龜孫子:“露露剛來的時候,也是水土不服,全身長滿了櫻桃疙瘩,倒在床上昏睡了一周,人家怎么沒叫急診?一個上醫(yī)腦外科醫(yī)生給她配的藥,兩天就調(diào)理好了?!?/p>
瑩雪沒有吱聲,盡管耳朵里“啪嗒啪嗒”像網(wǎng)球在撞。只是紀林平安了,他會感激她的,錢算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他木然地站在她的身邊。
方亭進了角色,話如山洪,滾滾四瀉,紀林只恨不得為自己套上耳罩眼罩,最好找塊黑膠布,把她翻飛的嘴皮子給封了。上帝吃錯了藥,怎么造出這樣的女人?
嗓子到底不是鋼打的,她停下來灌了兩口水:“沒空跟你們啰唆了,我馬上要去打工。爐子上有我燉的排骨粉絲湯?!痹捯徽f完,方亭推門而去。窗外傳來汽車遠去的轟鳴聲。
紀林兩眼朝天:“這個女人!怎么比一千只鴨子還吵?你說趙偉怎么活?”“她牙齒厲害,心還是軟?!爆撗┙o紀林盛了一碗湯,“這幾天多虧她幫忙?!睖嫔厦捌馃狎v騰的霧,他心和臉一陣熱,但很快又散去了,就像散去的湯霧。過了一陣他才說:“瑩雪,這幾天你受累了?!?/p>
“我不累?!?/p>
她忽然知足了。她看見窗外橡樹的枝,似乎開了溫柔的花。她說:“等過些天考了駕照,我們就可以買車了。餐館的事,小魏也幫我去看了?!奔o林的醫(yī)藥費像白流的水,一想起未來的日子,她的心就攪得慌。
有個姓徐的中國律師,是武華夫婦的朋友。徐律師正要賣掉兒子的車。兒子不過十七歲,特愛開飛車,吃了罰單無數(shù),依然屢教不改。一日駕著小車一路狂奔,把鄰居家的郵箱撞飛了,順帶還軋翻了花花草草。正好趕上瑩雪要買車,五百美元給了她。內(nèi)部運轉(zhuǎn)一點沒問題,只是臉蛋撞得破了相,需要整容。瑩雪對紀林說:“如果去Agent(代理商)那兒買車,凡是輪子能動的就要上千。如果你實在看不慣,我用油漆給它化個濃妝。”
那天小文在圖書館干了一天的GRE,回家時看見瑩雪一個人在前院忙成一團,她歪頭笑道:“你這是在漆車?。俊爆撗┒紫律碜?,在車尾的銹跡處涂上油漆,口里說道:“只是涂脂抹粉,遮遮疤痕而已?!?/p>
“如果老公人好,又何必吃這個苦?”小文把GRE全真題卷成一團捏在手里,“我們這群人,命都賤,漂洋過海來自討苦吃?!爆撗┖四?,側(cè)頭望她:“美領(lǐng)館每天拒簽?zāi)敲炊嗟娜?,多少人還盼著漂洋過海來自討苦吃。”
小文的眼睛里有股火苗子,閃著炭紅的光,往上跳。小李的父母想來美國,小文不肯,說是現(xiàn)在條件這么苦,跑來添什么亂,但小李是個孝子,苦和氣都可以吃,卻絕不能傷父母的心。
小文忽然稀奇古怪地笑起來:“你懂什么啊,瑩雪?你的心頭沒有流過血?!?/p>
西邊的云霞像燃燒的火,把院子里的橡樹染成一棵金子樹?,撗┱f:“你急什么?只要考了GRE,馬上就入學了。”這“入學”二字像刀片一樣刮過小文的肉,她硬著喉嚨喊:“他父母要來,說是錢要留給他父母走遍美國,你相信嗎?這世上還有如此貪婪的父母。是豬,是狗,不是人!”同樣的語言,方亭用來罵老黑,肖云用來罵胖瓜,而小文卻用來罵公婆?,撗┿对谀抢?,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那天晚上瑩雪也痛。紀林出事了。作為助教,他上第一堂課就差點被下了課,美國孩子說:“根本聽不懂這個中國人的胡言亂語?!?/p>
“沒事的,別急?!币粋€叫文霽光的中國助教安慰紀林,“我剛來的時候,時差還沒倒過來,就跟這幫小兔崽子講課,他們聽不懂,敲著桌子叫我出去。我耐著性子哄他們:‘鬧什么鬧?只要安安靜靜來上課,我保證你們期末拿A。’他們一聽,全都笑成了向日葵。”
紀林還是憋悶。那些日子,瑩雪開車出去打工。小魏介紹她去中華村,雖然不是全城最好的店,但每天也能掙個七八十。她是個知足的女人,天天都有收入,心也就踏實了。有天她從銀行回家,一見紀林便問:“你在化學系還愉快嗎?”
“怎么可能愉快?”紀林悶著氣說,“要不是看在資助的分兒上,我早就不干了!”
“想轉(zhuǎn)計算機系嗎?”她把存折放入他的掌心,那串數(shù)字亮了他的眼睛。短短的三個月就冒出來五千多!她看見他笑了,她的心舒展了,像夏日雨后的橡樹葉子,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剔透的感動。對于她,打工時的勞累和痛,都可以化成云、化成煙散了,不提也罷。做水果色拉被刀劃傷手指;茶桶那么高、那么沉,她不小心扭傷了腰;午餐總是那么忙,熱茶燙過她的手;最辛苦是在晚上收工前,兩條腿沉得像灌了水泥,還是得走過去,那一堆永遠也收拾不完的活兒,比一個世紀還長的勞役。
她什么也沒說,像月光下的池塘,那些粼粼的、閃爍的波光,只有夜才看得見。多久了,她從未在他面前抱怨苦和心酸——為什么?因為她愛他。為了愛,她可以忍,忍中有份隱秘的甜。她至今還記得那個寒假,她從北京回家后拜訪王老師,是他給她開的門,她在門口就愣住了。她沒想到那個毛頭毛腦的小男孩,完全變了模樣。出了王老師的家,月光照在臉上,她的頭熱了,身子也輕了。她看見天上的白云變成兩朵柔媚的蓮,她至今還有那種神奇的感覺。王老師后來探她的口氣,她沒有臉紅就應(yīng)了。可誰又知道他已經(jīng)有了女友?她心酸地認了,又心有不甘。心底的隱秘處,詛咒一閃一暗,像墳地的野火。玉如真的死了,難道是咒語顯靈?不,不要,她最愛的父母也去了。在同一個夜晚,有暴風雨的夜晚,她成了孤兒,他沒了愛人——都是上帝的安排,再給了她一個沒有靈魂的丈夫。她還是愛他,是那種無法選擇,也沒有退路的愛。
可是肖云卻看不慣。她小嘴一翻一翻地說:“一塊錢一塊錢從桌子上積起來的小費,就為他繳了?”而瑩雪總是一杯溫開水:“人在美國,什么時候不能讀?別忘了你那個五十幾歲的同學?!薄翱赡憧慈思倚∥?,拼了小命也要入學。”肖云嘆道,“他什么時候幫過你?小魏的先生忙得冒煙也要幫老婆干活兒?!?/p>
瑩雪垂下眼簾,臉上有幾分悲切。她忍了忍,還是沒告訴肖云。那個灰冷的天,紀林白天要用車,只好晚上去接瑩雪。餐館夜晚十一點就收工走人,紀林還是沒有來。她站在餐館外等他。夜涼如冰,天空很快飄起了小雪,紛紛揚揚落在她的發(fā)梢。那份冰冷凄惻中的無助。她有種想哭的沖動——我這次絕不能原諒他!她恨恨地想。紀林的車到底還是開來了,他一臉的內(nèi)疚,握著她冰冷的手,向她道歉:因為查數(shù)據(jù)忘記了時間。她的心軟了,暖了,反勸慰他不要在意。車開了,她想起露露,那個單身的女孩,每日還要讀書打工,學習的壓力、餐館老板給的氣,雜七雜八的煩惱有誰來聽?她至少還有紀林。因為比較,她恍惚看見幾分暖色的幸運。她不想讓肖云為她操心:“想一想我們大學寢室的何月,到現(xiàn)在還沒拿到美國的簽證。”
何月的GMAT(Graduate Management Admission Test,經(jīng)企管理研究生入學考試)是750,托福是滿分,真的是滿分——667!她完整而美麗的分數(shù),靠的絕對不是運氣。當時在北京準備托福,她就對肖云說過:“我就是安心去拿滿分的。為什么人人都說托福不難,卻沒有幾個人拿到滿分?還不是說明實力不夠。滿分與非滿分,一百分與九十九,一分之差,就是高手與高手的較量。”
可惜啊,滿分又怎樣?聰明又怎樣?偏偏命不好!她眼睜睜地看著肖云簽走了、瑩雪簽走了,而美領(lǐng)館扔給她的拒簽章,一個抱著一個,爬滿了她的護照。在生活中,何月是極清高的人,若是有人給了她臉色,她扭頭就走開。但是美領(lǐng)館給了她這么多冷眼,她依然低著脖子又去申請。尊嚴在哪兒,臉面在哪兒,高貴的心又在哪兒?
肖云說過,何月運氣最好的時候,還拿過康奈爾大學商學院的半獎。只是常春藤的名氣也幫不了她。美領(lǐng)館的那道高墻,墻內(nèi)的蠻橫和冷漠,切斷了何月的美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