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國一枝花》第一章(2)

民國一枝花 作者:趙林林


文家的花轎要起程了,文清韻把肚子里的不情愿疊起收好,綿綿實實地塞進一個角落,不讓任何人看見。文蘊堂陪著女兒一路從閨房走出來,邊走邊叮囑,嫁到沈家,最要緊的是孝敬公婆,遇事要忍耐,萬不可任性妄為。文清韻剛表現(xiàn)出點猶疑,想問如果他們錯了呢,她也不能說話,就看見爹臉上那份化不開的悲苦。自從娘過世,爹的買賣被人騙,一輩子的豪情壯志消失了,這份悲苦就在臉上生了根。每次她看見文蘊堂露出這種表情,就算有一萬個不愿意,也都咽回肚子里。

"爹,我記住了。知足常樂,能忍自安,女兒明白。"文清韻咬著嘴唇,打牙縫里逼出這幾個字。

文蘊堂點點頭,還有一肚子想說的話,抬頭卻已經到了門口。他站住,眼巴巴地看著文清韻,千言萬語化成了一句話:"孩子,委屈你了。"

文清韻險些掉下眼淚,她不能哭,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爹,我沒事。我好著呢。"她說的是真心話。嫁了好,嫁了就能幫著爹撐住搖搖欲墜的家,讓弟弟妹妹過上好日子。誰說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呢?

半個海州城的百姓早早守在文家門口。海州城不算大,人和人之間都勾著連著,誰家的事也瞞不過親戚朋友左鄰右舍。他們早知道這門親事的波折,憋著要親眼見見這份熱鬧,起得比本家還早,連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個個直眉瞪眼,看著喜娘扶著文清韻坐上花轎。人群里發(fā)出陣陣驚嘆,就這一眼,驚鴻一瞥,看得出新娘好身段!有幾個光混漢皺了眉,不知自己何年何月能有這樣的福氣,真要能娶上這樣窈窕的女子當媳婦,八字不好算個啥!

花轎動,他們也動,人流越匯越多,勢頭越來越大。文清韻坐在轎里,懷里揣著三官鏡,手里捧著三官經,聽著轎外喧鬧的鑼鼓點和在鼓樂間隙里冒出來的閑言碎語--看看,這才叫福氣,八輩子修來的,嫁進沈家,一輩子榮華富貴??!她低下頭,蓋頭綴著珍珠,老沉。這蓋頭是沈家送來的,說是京城榮寶齋的手藝,格格出嫁才戴得起。于是外頭有人說,到底是尋常人家,又不是真的格格,這么大的富貴,也不知道受不受得起……她不動聲色地坐著,眼前反復出現(xiàn)一個字,娘活著的時候常在嘴邊念叨的字--命。

她認命。那年娘死了,她才九歲,爹在外面忙著生意,顧不上家里,她拿了當家的鑰匙,里里外外一把操持,就是認了自己的命。大家閨秀好做,笑不露齒、少言寡語、衣來伸手就行了。她要管著偌大的文宅,照顧更年幼的弟弟妹妹。跟賬房學看賬,跟廚房學熬湯,跟做衣裳的裁縫講價錢,學著細水長流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晚上閑下來,跑到爹的書房偷著看書。她喜歡看書,書里有大起大落大開大合,把瑣碎的煩愁淹沒了。她捧著游俠傳入了迷,心里想,若不是生了女兒身,做個俠客也不錯。

她認命,這輩子自己當不了俠客,只能做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兒家,卻不服命,命定的路再曲折,她也有本事咬住牙走成一馬平川。她就是這么一路走過來的。那時候誰都看準她年紀小,文家無人,上門來打秋風借錢,騙東騙西的,都被她看穿了攆出去。爹年下回來,見到家里還是娘在時的樣子,摟著他們姐弟幾個狠哭了一場。她第一次看見爹掉眼淚,心里想的是以后長大了,絕不會讓爹再掉淚。爹心疼她,想要續(xù)娶一房,幫著照顧一家人。她給爹跪下了,旁邊跪著弟弟妹妹,不看娘,看他們兩個小的,她讓爹別把別的女人帶進門,別讓他們仨成了小白菜。爹眼眶紅紅地答應下來,這些年一個人過。凄苦凄惶她知道,不說她也知道。

所以她嫁,他們悔婚退訂是他們的事,她也怨也恨,剛剛被人退婚的那些天,她不敢見人,怕人多問一個字。被人退婚的女子,再難找到婆家,她甚至做好了做一輩子老姑娘的打算。她就是這么安慰爹的,大不了一輩子守著爹!可爹不想這樣,爹比她更傷心,一股火上來,差點要了老命。所以沈家回頭,為了爹,她也要笑呵呵地出嫁。她知道進了人家的家門,之前的事最好忘記,不然難過難堪的會是自己。所以這個花轎,這一路,她要沉住氣,什么都不再想,只想一件事,怎么做好這個大少奶奶,做好沈家的媳婦!

文家的花轎剛出門,城北柳園街杜文敬家的大門打開了,一口漆黑的棺材擺在院子中央,裹著棺材的除了幾丈黑布,還有女人們不絕于耳的抽泣--可憐的三小姐,打小沒了親娘,還以為嫁了人能過上好日子,誰知道又被人退了婚,一時想不開,居然尋了短見!

杜文敬站在一邊,面上青青紅紅。尸首是三天前發(fā)現(xiàn)的,他先是大驚繼而大怒,全然忘了這一個月他沒給三小姐一個笑臉,指責斥罵,好像被悔婚、丟人現(xiàn)眼全是三小姐的不是。三天前的早上三小姐給他請安時,他還順手砸了一個茶杯:"喪門星!別在我這兒哭喪臉,有本事找根繩子吊到沈家門前去!"

他怎么也不愿去想女兒是被自己逼死的,或者說他有一部分責任在?,F(xiàn)在他想的是不能讓女兒白死,三天來秘不發(fā)喪,等的就是一個合適的時機。沈家想辦喜事,要看他杜文敬點不點頭!想讓他點頭,沈云沛就得出點血本了……沈家壓在其他幾大家族頭上這些年,是時候應該改換一下門庭了。

二姨太叉著兩只手在一邊站著,眉毛一挑問:"您琢磨沈云沛會服軟嗎?"杜文敬黑眼仁一縮,把二姨太逼退一步。也是,嫁給杜文敬這么多年,沒見他做過沒有把握的事,這是操的哪門子閑心?

剛才還在文家門口看熱鬧的人群里擠著的一個小伙子飛跑進來,嘴里嚷著:"動了,動了,花轎動了!"

杜文敬點點頭,一揮手,院子里跑出十幾個精壯漢子,把棺材抬起來,跟在他身后,腳步整齊沉重,直奔沈家正門而去。

漆黑的棺材走在桃紅柳綠的大街上,吸引了另外半城的目光,大人孩子緊跟著,不明白的問明白的--這是誰家出殯?這是要到哪兒去?不知道嗎?是杜姑娘,就是先前許給沈云沛家大少爺沈孝儒的,后來被人退婚的那個!要去哪兒,還用問嗎?杜文敬是什么人,堂堂福興行的東家,年輕時候在幫,刀尖上走過,火海里蹚過,是個狠角色。頭些年鬧長毛,有錢人往鄉(xiāng)下躲,他帶著伙計守在店里,三天三夜沒合眼,當著長毛兵的面切斷了一根指頭,硬是保住了福興行。青幫柳幫主是他岳丈老泰山,要錢有錢要勢力有勢力,會善罷甘休嗎?還不趁著這個時候攪上幾棍子?走啊,都跟著去看啊。人們亂哄哄地說著、跟著,有人腿勤,一早跑到前面,去給沈家通風報信。

楊靖安聽了,哪敢怠慢,扔下手里迎親的花炮杖轉身往里跑去。這會兒沈云沛也到了西院,正看著裝扮一新的長子,嘴里沒說什么,臉上卻是掩蓋不住的欣慰。

"娶妻就是成人,以后要懂事,要準備好擔起這個家,明白嗎?"

沈孝儒唇紅齒白地站著,看不出喜怒的一張臉,細看眉目間確和沈云沛有幾分相似,不過瘦弱些、白皙些。

楊靖安在門口輕咳了一聲,再急再亂,規(guī)矩不能錯。

沈云沛聽見,轉過頭說:"是靖安啊,什么事?是不是花轎到了?"

楊靖安低頭回道:"回老爺,不是花轎,是杜文敬杜老爺抬著三小姐的棺材往咱們府里來呢。"

一屋子驚詫--沈云沛愣住了,沈夫人瞪大了眼睛,沈孝儒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幸好倚著桌子,才把腳跟站穩(wěn)。

楊靖安仍低著頭:"老爺,您看這事……"

沈云沛緩過神來,沉聲道:"把他們攔住,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進來。有什么事,也得先把花轎迎進來再說!"說完起身往外走,楊靖安在后頭小步緊跟著。

沈孝儒抬起頭,茫然地看了看沈夫人,強撐的力氣剛剛耗盡,坐在椅子上,喃喃地問:"這么說她死了,怎么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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