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那兒!快看,它還看著我!”
阿赫梅特的叫聲又尖又細,好像他已經(jīng)被捉住,正在被拖走,在這之前,他從未這樣叫過。又是一陣猛烈的射擊,荷馬那山地居民般的淡定徹底被顛覆了,他顫顫巍巍地試圖將裝滿子彈的彈夾插入。
“它選中了……我……”
不遠的地方,另一架機槍也在極認真地喘息著,用剛好能被聽見的聲音不停地三連發(fā)。獵人還活著,這就意味著他們還有希望。那一團黑影一會兒遠,一會兒近,誰都沒有把握,他們射出的子彈到底命中目標(biāo)沒有。荷馬期待著聽到怪物們中槍后此起彼伏的呻吟,但現(xiàn)在看來這一愿望是落空了。整個站都處于一種沉重的靜默中。這個車站謎一般的主人要么不具備實體,要么就是無法辨形的。
隊長現(xiàn)在在站臺的另一個邊緣作戰(zhàn),這場戰(zhàn)斗令人十分摸不著頭腦—— 那里曳光彈的火力線忽閃忽滅。他自己樂趣十足地在這兒與電光幻影斗爭, 卻使自己的手下陷入危險的境地。
荷馬換了一口氣,揚起了頭。他堅持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想放過它,最后,他終于謹慎地讓了步。他的皮膚上、頭頂上、脖子的表皮絨毛上,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冰冷、令人感到壓抑的目光。他已經(jīng)無法與自己的預(yù)感繼續(xù)僵持下去了。
……天花板下面,他們頭頂?shù)纳峡眨陟F靄中,一個頭顱滑翔而過。那個頭顱之巨大,荷馬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那東西直接在他面前看著他。它那龐大的身軀隱藏在陰暗的車站中,只有它那陰森可怖的面容,左右晃動著低垂在渺小的人類頭頂上方。人類手足無措地舉著武器,那龐然大物倒也不急著進攻,似乎想給三個人以喘息的時間。
已經(jīng)被嚇到呆若木雞的荷馬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雙膝碰到鐵軌,像發(fā)出了一聲嘆息,機槍也從手中跌落了出來。阿赫梅特撕心裂肺地喊叫著。
那怪物不慌不忙地逼近,身形龐大得像懸崖。他們的面前,可視范圍內(nèi)的一切,都被籠罩在了陰影之下。荷馬閉上了眼睛,準(zhǔn)備與人生告別……他腦中飛快地過著畫面,臨死關(guān)頭他只對一件事抱有遺憾。他死死地盯著怪物,恨得牙癢癢,多么想干掉它,但——“為時已晚”!
突然,榴彈發(fā)射器噴射出火焰,他們的耳邊涌來爆炸波,那聲音震耳欲聾。爆炸結(jié)束后的好一段時間,耳邊仍是無窮無盡的共鳴聲,燒焦了的肉塊紛紛落下。阿赫梅特第一個恢復(fù)了神智,他拽起荷馬的衣領(lǐng),強迫他站起來,然后拖著他往前走。
他們向前跑去,不小心被枕木絆倒,爬起來繼續(xù)向前跑,膝蓋磕破了, 血流出來,但沒有感到疼痛。他們互相扶持著,因為在那濃厚的白霧中,一步之內(nèi)的事物都無法辨別。他們瘋狂地奔跑著,好像威脅他們的不僅僅是死亡,還有一種更為可怕的、無法比擬的毀滅,最終的、無力回天的毀滅,肉體的毀滅,以及心靈的毀滅。
他們看不見,并且?guī)缀趼牪灰?,似乎惡魔離他們也只有一條手臂的距離。那惡魔窮兇極惡,緊追不舍,陰魂不散,卻不展開攻擊,似乎在戲弄這三個人,給他們可以逃脫活命的錯覺。
當(dāng)碎大理石鑄成的墻漸漸變成了隧道壁的鑄鐵短管時,他們終于逃脫了納戈爾諾站。站守衛(wèi)的散兵線一直延伸到最邊緣,漸漸都落在了他們身后。但還不能停步……阿赫梅特跑在最前面,他扶著墻壁上的管道,摸索著前進的道路。他極力催促后面步履蹣跚的人,也就是那一直想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的荷馬。
“隊長呢?”荷馬用嘶啞的聲音問,邊急行邊扯下了令人窒息的防毒面具。
“霧散了——站起來,等一會兒。馬上就好了,就要解脫了!統(tǒng)共還有200米了……走出濃霧。最重要的是走出這大霧。”阿赫梅特堅定地做了最后總結(jié),“我會數(shù)著自己的步子的……”
但200米也好,300米也好,這無邊無際的濃霧并沒有散去的跡象。荷馬想,也許這大霧已經(jīng)完全蔓延到了納加遷諾站。如果圖拉站和納西莫夫大街站也被這濃霧侵占了呢?
“這不可能……也許……應(yīng)該,這霧沒剩下多少了……”阿赫梅特第一百次嘟囔道,突然就定在了那里。
荷馬在行進中撞上了他,兩個人都倒在了地上。
“沒有墻了?!卑⒑彰诽劂躲兜孛嗣砟?、鋼軌、地上灰色的粗糙混凝土,像是十分擔(dān)心腳下的這塊土地也會突然消失,就像剛才他們的另一個支撐——墻面突然就無影無蹤了一樣。
“這不是墻嗎?你旁邊的那是什么?”荷馬扶著傾斜的短管,拽著阿赫梅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
“對不起……”阿赫梅特沉默了,腦海中整理著思緒,“你知道嗎?在那個站上……當(dāng)時我覺得再也走不出那個站了……它就那么看著我……那么看著我,知道嗎?它都決定了,它挑中了我。我覺得我要永遠留在那個站上了。死后就被拋尸在什么地方,不會有人埋葬我?!?
他語無倫次。他好長時間都不想將這些話說出來,因為他為自己嬰兒式的嚎哭感到羞愧——他盡力想要為自己這種失控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但他找不到。荷馬搖了搖頭。
“算了,我的褲子都濕透了,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他給予同伴寬容,繼續(xù)說,“走吧,我們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們心中清楚,納戈爾諾派來追殺他們的人已經(jīng)打道回府,如今他們可以在此歇口氣。他們再也跑不動了,摸索著墻壁步履蹣跚地一步一步向安全地帶靠近。最為恐怖的地方已被他們甩在了身后,雖然濃霧還沒有完全褪去,但或早或晚隧道里強盜般的過堂風(fēng)會將它撕碎、驅(qū)逐,在通風(fēng)井處將它碎尸萬段,或早或晚他們將回歸人類社會。他們在那兒等著落在后面的隊長。
但這一幕出現(xiàn)得比他們預(yù)期的要早。莫非在濃霧中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都是扭曲的?沿著墻壁出現(xiàn)了一架向上通往站臺的生銹的鐵梯,弧形的隧道橫剖面變成了直角,鋼軌間還出現(xiàn)了凹槽,這是為意外跌到鐵軌上的乘客準(zhǔn)備的臨時避難所。
“看啊……”荷馬小聲說,“好像,這是一個車站!是車站!”
“哎!這里有人嗎?”阿赫梅特還有氣力狂叫,“老弟們!有人嗎?” 他突然被一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狂喜般的笑聲嘲諷了。
發(fā)黃的疲憊不堪的燈光顯現(xiàn)在煙霧彌漫的黑暗中,投射在被時光和人類侵蝕得殘破不堪的大理石墻磚上。墻面上的彩色馬賽克本是納加遷諾的驕傲,如今沒有一塊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但那些貼滿石磚的立柱又是怎么回事?難道……
雖然沒有人回應(yīng)阿赫梅特,但他并不灰心,繼續(xù)呼喊著,并開始高興起來。事情很清楚,站上的人只是被這大霧嚇壞了,跑到了稍遠的地方。荷馬卻隱約感到不祥,他擔(dān)心地檢查著墻壁,昏暗的燈光在墻壁上晃過,荷馬的心越來越?jīng)觥?
終于,他找到了一些嵌在大理石中的鐵鑄的字。
“納戈爾諾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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