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歷史敘述,我們長久以來太習(xí)慣大敘述了,而且總是假定在一個政權(quán)或者國族的立場上去記憶;其實歷史是非常具體的,它在每個人那兒都是私人之憶,是活生生的,就是關(guān)于祖母的記憶,關(guān)于一條街的記憶。
這種記憶你讓它有個出口,反而不那么容易走極端,越是把個人記憶扭曲、變形,或者壟斷成為某種政治主張背后的一個支援,就越容易出問題。
我們是多么精明、世故、茍且、機巧的一個民族,已經(jīng)聰明成精了??啥砹_斯還像你講的,做什么,一拳頭下去,血出來了,猛得一塌糊涂。
太多私人記憶被湮滅
竇文濤:丹青兄第一次去臺灣什么感覺?我想起我第一次去臺灣的時候,有這種感覺,就是人與人之間聊的都是人之常情。
陳丹青:我第一次去更別說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我爺爺我從來沒見過。他看到我,先是寒喧"你幾點到的""咱們到哪兒喝杯水""你快坐下來"之類的,但忽然他自言自語了一句,解放軍其實待我很好!我就納悶,我們從來沒見過面,為什么話頭剛開始他就說這話?我相信他并不是真正看到一個孫子來了,而是看到了"大陸人"的身份。他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跟共產(chǎn)黨營盤打仗,然后做了戰(zhàn)俘,逃到海南島,后來再到臺灣。此后,他的兒子在大陸生了孫子,現(xiàn)在這個孫子站在他面前,但其實我對他來說從血親上是一個很生疏的對象,更熟悉的是作為一種政治符號--至少他是這樣一種感覺,我是淮海戰(zhàn)役之后他面對的第一個大陸營盤來的人。當(dāng)我在臺中街頭與八十二歲的親爺爺手握臂抱攙他老人家進(jìn)屋坐定--他媽的當(dāng)時那感覺根本沒法子寫--我給他點一支煙,給自己點一支煙,倆老小對坐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該說什么,電影里親人相見淚眼凝視那是導(dǎo)演胡編。我只覺眼前分明是至親的尊長,又是對著個陌生人,記得間歇叫得幾聲爺爺,無非說些初來乍到總得說得話。老人應(yīng)著,沉吟著,并不看我,半晌,爺爺喉嚨里總算說出成句的話:他不提他兒子即我的爹,也不問問守半輩子活寡才剛?cè)ナ缼讉€月的我奶奶,頭幾個字,我分明聽得竟是"解放軍"。
"解放軍,"他一個字一個字平靜徐緩地說道:"解放軍待我,還是客氣的,一般俘虜,兵,睡稻草,他們給我棉被,放我回去,還給銀元。"
我搜索記憶,想起父親說的往事:祖父時屬黃伯韜兵團(tuán),淮海戰(zhàn)役初期--爺爺是"國軍版"說法:"徐蚌會戰(zhàn)"--尚未交火,即給解放軍團(tuán)團(tuán)包圍,不戰(zhàn)而敗,俘虜了,他瞞了軍官的身份,又給放了。其間,時在上海念書的父親曾收到祖父用鉛筆寫在草紙上的信。照爺爺現(xiàn)在的說法,解放軍給他睡的棉被不睡稻草,知道他不是兵,怎么又放了呢,我就問,他好像說是那會兒愿留的留,愿走的走,整批的放人,他是瞞了幾級被當(dāng)成下級軍官脫了身的。
那回我在寶島待了一個月,臨走對爺爺說您跟我回去吧,他喝道:我一過海關(guān),就槍斃啊!
--陳丹青《多余的素材·炎黃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