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更關心的還是美國式的共和國體能否實行于中國。在整個旅美期間， 這個問題始終糾纏著他，念念不忘，揮之不去。這種內心的糾結和沖突在舊金山幾 乎達到了不可調和、不能平復的程度。舊金山是美國華人聚集最多的城市，當時有 人口三十四萬多，其中華人就占了兩萬七八千人。這里的維新會成立得最早，注冊 會員有上萬人之多。梁啟超抵達之時，人們奏響軍樂迎接他，據(jù)說，盛況超過了紐約。 這使他感到很興奮，當即表示 ：

吾以為，欲觀華人之性質，在世界上占何等位置，莫如在舊金山。何 以故？內地無外人之比較，不足以見我之長短。故在內地不如在外洋。外 洋華人所至之地，亦分兩大類，一曰白人少而華人多者，白人為特別之法 律以待我，如南洋諸區(qū)是也 ；二曰白人多而華人少者，我與彼同立于一法 律之下，如美洲澳洲諸區(qū)是也。其第一類者與內地幾無以異，故亦不足研究， 所研究者第二類而已。第二類之中，其最大多數(shù)之所在，莫如舊金山。（同上，104 頁）

梁啟超在舊金山住了一月有余，他都看到了什么呢？他首先考察了華人的職業(yè) 以及他們的生活狀況 ；其次，他考察了華人的組織情況，各種名目的社會團體和公 共慈善事業(yè) ；最后還考察了當?shù)厝A人報館的情況。他對舊金山華人社會所作的這番 考察，使他看到，華人確實有其所長，比如不肯同化于外人，梁啟超認為，這種國 粹主義、獨立自尊之特性，是建立獨立自主之國家的元氣。又如很有俠義情懷，再如很有冒險和吃苦耐勞的精神，最后還有勤儉守信用的美德，這些都是華人的長 處。同時，他也看到了華人的短處，"一曰有族民資格而無市民資格"，他說，"吾中國社會之組織，以家族為單位，不以個人為單位。所謂齊家而后國治是也。周代 宗法之制，在今日其形式雖廢，其精神猶存也。竊嘗論之，西方阿利安人種之自治 力，其發(fā)達固最早，即吾中國人之地方自治，宜亦不弱于彼。顧彼何以能組成一國 家而我不能？則彼之所發(fā)達者，市制之自治，而我所發(fā)達者，族制之自治也。"（同上，121 頁）二者有什么區(qū)別呢？區(qū)別就在于，一個是宗法的，一個是契約的。前者與君主專制制度可以相安無事，不僅統(tǒng)治者易姓換代，其不受影響，甚至異族入 主，都不能使其有所改變。這是因為，在中國，"政府與民間，痛癢不甚相關。無論何姓代有天下，而吾民之自治也如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49 頁），因而也就很難養(yǎng)成國家意識。而后者卻是現(xiàn)代民主共和體制的社會基礎，人們?yōu)榱斯?同生活而以契約的方式組織在一起，一個鄉(xiāng)、一個縣、一個市、一個州是這樣，擴展到一個國家，也是這樣。這種超越了族群、鄉(xiāng)里的自治經(jīng)驗，才是中國人最缺乏的。 梁啟超特別發(fā)現(xiàn)，具有鄉(xiāng)村自治傳統(tǒng)的中國人，一旦"游都會之地，則其狀態(tài)之凌亂， 不可思議矣。凡此皆能為族民不能為市民之明證也。吾游美洲而益信。彼既已脫離 其鄉(xiāng)井，以個人之資格，來往于最自由之大市，顧其所赍來所建設者，仍舍家族制 度外無他物"。（《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二十二，121 ～ 122 頁）

其二，他認為，中國人只"有村落思想而無國家思想"?？疾烀绹鴼v史可以知道， 這種地方自治觀念，是美國實行共和制的前提。雖然過分強調地方自治，可能使國 家利益受到危害，但這里只是分寸和尺度的問題。如果分寸和尺度把握得好，對于 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家是有利的，但中國恰恰是在這個方面"發(fā)達過度"了，"豈惟金山人為然耳，即內地亦莫不皆然，雖賢智之士，亦所不免"。（同上，12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