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希拉里

我對音樂最早的記憶是聆聽媽媽的廣播。收音機就放在碗柜上，我記得，當外婆把我舉起來，輕輕地放在收音機邊上，她顯得有多興奮?！皝?，希拉里，我們來聽媽媽彈鋼琴?！辈ヒ魡T說話了，外婆讓我安靜下來，“今天的獨奏由年輕的英國鋼琴家艾麗絲·格里普擔綱，她將演奏巴赫、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曲目?！?/p>

通過收音機聆聽媽媽的演奏對于我來說實在是妙不可言：我知道這很了不起，我知道這是媽媽在彈，那些曲子過去我聽她練過好多遍了。有時，我能聽見她的呼吸聲，時而深沉，時而急促。屋里的一切都凝滯不動了，我感到一種近乎神圣的敬畏。外婆坐在椅子里一動也不動。我想知道媽媽和鋼琴究竟是怎樣被裝到這么小的一個盒子里去的——這個疑問困惑了我好幾年。她離我似乎這么近，以至于我期望看到她演奏完后能從收音機里爬出來。媽媽來自德文郡。她的母親，出生時名叫莫德·維多利亞·米切爾，是一個航海家庭七個孩子中最小的。他們在普利茅斯的巴比肯鎮(zhèn)上的一間小屋里艱難度日，日子過得極其節(jié)儉。外婆的父親捕魚為生，那些魚通常也曬干或腌著吃。外婆常被打發(fā)去買東西，拿牛奶，裝在大罐里帶回來。東西一點都不浪費：就連雞腿骨上的肉也要刮下來弄成一道菜。

衣服都是代代相傳，包括鞋子，那些鞋子穿著擠腳，常引起拇囊腫?？久姘际墙栌卯?shù)孛姘鼛煹目緺t——整爐的面包和水果蛋糕一股腦兒地烤。盡管沒有玩具，當然也沒錢去買，但外婆說他們總是忙碌而快樂，還有，采到春天里第一株白屈菜的孩子還能得到一個法尋。

孩子們一畢業(yè)就工作了。外婆最喜歡的兄弟約翰參了軍，而且干得非常出色，逐漸地也指揮起一支部隊。她的另一個兄弟比爾，靠著謊報年齡——說他十四了，而實際上只有十二歲—才得以被海軍錄取。他是被扔到船外才學會游泳的。至于外婆的姐妹，弗洛麗原本是孿生，但另一個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她一直都那么優(yōu)雅，后來成了一個女帽設計師；埃姆在當?shù)匾粦艚猩諣柕耐其N員家里幫傭，在那里待了不少年頭；漢娜成了個廚師。

外婆還只有十歲的時候，她母親癱瘓了，臥床不起。于是外婆——小莫德·維多利亞——毫無疑問，離開了學校照料母親，并操持起這個家，做飯、洗衣服、買東西全包了。過了些時候，點名官來查詢莫德為什么不在學校，當他看到這個家的情形，略有所悟地走了。這種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她母親去世，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外婆十八歲時遇見了威廉·亨利·格里普，兩人從訂婚到結婚經過了七年的時間。他是個細木工人，當初他倆誰也沒考慮結婚，直到他們造好了房子。房子就在第十六老公園路，裝修好之后，他們結婚，搬了進去。外婆的父親退休后，連同她的大姐，埃姆姨婆（愛瑪·路易絲·費爾柴爾德）也搬進去住了。

埃姆姨婆嫁給了一個商船海員，兩人只做了一夜夫妻，新婚丈夫就啟程遠航環(huán)游世界去了。幾個月之后，他染上熱帶病去世了。埃姆姨婆身心交瘁，他們的小生命也胎死腹中。 1914年 6月 3日，外婆生了一個健康的女孩，小寶寶成了這個大家庭的快樂之源。取什么名字大家誰也沒想好，在外婆收到許多美麗的花束之后，才給她取了名字。

這個快樂的寶寶——艾麗絲·莫德——就是我們的母親。外婆用母乳喂養(yǎng)了艾麗絲一年多——那個時候她根本就是一無所有。但是，當外婆看了一趟醫(yī)生之后，便突然不再喂奶了，因為醫(yī)生說她應該馬上停喂。外婆從腋窩起到腰那兒纏上了一條繃帶。接下去的幾個星期可謂艱辛。外婆試著換喂牛奶和奶糊，但是，斷奶來得那么突然，艾麗絲就改用喉嚨吸食，從此就落下了這個毛病，睡覺時就會發(fā)作。

打那以后不久，外婆又懷孕了。但就在預產期前不久，來了封電報，是當時兩歲的艾麗絲把它拆開的。外婆的兄弟約翰在一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受到打擊的外婆分娩了，產下一個男嬰，弱不禁風，只活了幾天。外婆第三次懷孕了，但這個男嬰死產了。從那以后，她發(fā)誓再也不要孩子，永遠不跟她丈夫睡覺；艾麗絲便成了唯一的掌上明珠。

五歲那年，她進了地方上的一所學校，起先她很喜歡，但是她天資聰穎，成績大大超越班上其他同學，這讓她不禁有些沮喪。外婆思忖讓她學鋼琴也許不壞，于是買了一臺舊的立式鋼琴，又找了個老師。艾麗絲很快就學上了手，進步之神速令人吃驚。很快地，她參加音樂節(jié)，總是大獲全勝。我吃不準外婆是否充分意識到艾麗絲的資質，但在某次音樂節(jié)上，評委威克斯教授看出了這個女孩的潛質，告訴外婆她應該為天才女兒找一個更高級的老師。外婆解釋說家里負擔不起更多的學費，于是威克斯便主動提出親自教授。外婆感激地接受了。光陰流逝，事實表明，艾麗絲應該去爭取德文波特中學的獎學金。她如愿以償，生活也就此改觀。她終于獲得了學校的鼓勵，琴藝與成績都進步非凡。

她也喜歡她的家庭生活。周末，一家子喜歡去達特穆爾遠足。外婆、外公、埃姆姨婆還有艾麗絲，通常老大清早地就向車站出發(fā)，帶上水壺、水，還有仔細包裹好的野餐食品。他們乘上蒸汽火車，坐在一排硬邦邦但令人興奮的座位上，小火車便一路呼哧呼哧、咔嚓咔嚓地向高地駛去。誰也不準把身子探出窗外，生怕被灰塵瞇了眼睛，但是，隨著那自由天地愈來愈近，艾麗絲的興奮就再也抑制不住了?；疖囈煌Ｋ谝粋€跑出去，迫不及待地在草地上跳啊蹦啊，跑得很遠很遠。艾麗絲同她的父親感情很好。為了支付她的音樂課學費，他在碼頭兼職打工，干一些諸如清洗、粉刷惡臭難聞的油艙之類的活。他脾氣好，溫和，愛唱歌，喜歡到維多利亞劇場演出。他最喜歡的是《玩笑警察》。他常帶艾麗絲去看他的演出， 但外婆不大去——她總是把劇場和酗酒聯(lián)系在一起。外公也喜歡足球，到了星期六下午，就會帶著艾麗絲去看普利茅斯的阿蓋爾隊比賽。夏天，他們有時會到海灘去——不放過任何舉家旅游的機會，埃姆姨婆也不落下。

艾麗絲在同學和老師中間很有人緣，她擅長表演，在學校的演出里總是擔任主角。她的老師莉蓮·瓦茨小姐特別支持她，時不時地給她鼓勵。她領著姑娘們進行美妙的遠足，經常是恰好在黎明前出發(fā)，這樣她們就能目睹和聆聽天空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