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后悔沒有參觀過西洋人開會，不知道他們開會的情形是怎樣的。在我們中國這種從西洋傳來的玩藝兒，的確好玩得很，但也不知道和西洋有無異同。

按理，在國民黨執(zhí)政的時代，一切開會的程序都應該依照孫中山先生的《民權(quán)初步》，但是，請恕我見聞不廣，在我所曾參加的會議里，很少看見發(fā)言的人完全依照《民權(quán)初步》所規(guī)定的。再說，恭讀總理遺囑和默念三分鐘固然不是孫中山先生所能預料的，就是對黨國旗行三鞠躬禮，《民權(quán)初步》里也沒有規(guī)定。假使有人完全依照《民權(quán)初步》開會，在發(fā)言的程序上就變了拘滯，啰唆，在禮節(jié)上就變了失儀了。

遠在《民權(quán)初步》出版以前，中國已經(jīng)有了開會的事實。我不是歷史家，不能考證清末的省咨議局是怎樣開會的。不知道他們是否先向龍旗行禮，或先向北面跪拜三呼，然后開議。民國初年開會的儀式似乎比較簡單，但是會場的秩序并不見佳，國會里常有墨盒紛飛的怪現(xiàn)象。這種文場武器在現(xiàn)代是落伍了：墨盒打人，至多是把對方的額角上打成一塊青紫，決不能使他的傷口闊二公分。當時也沒有播音器的設(shè)備，不至成為爭奪主席的對象。

爭主席的風氣由來已久。依原則上說，主席沒有什么可爭的：主席除了退出了主席地位，不能有所提議；又除非在正反票數(shù)相同的情形之下，主席甚至沒有表決權(quán)。但是，實際上主席是很重要的。他可以把握空氣，操縱空氣，甚至于改變空氣，制造空氣。當他看見會場的空氣不佳的時候，他可以掉三寸不爛之舌，收移天換日之功。一個說話不會掉槍花[1]的人，可以說是不配當主席。他如果要左袒盜跖，右袒孔丘，他只消在復述盜跖的提案的時候隱隱地加上了動人的色彩，又在復述孔丘的提案的時候暗示著一些可憎的顏色，或有氣無力輕描淡寫，使它黯然無光。這樣，不待表決，盜跖的提案已經(jīng)有了“九分光”了。因此，凡是兩派交哄的場合，主席在所必爭。爭之不已，甚至于打得焦頭爛額，就此流會。流會有時候也足以表示某一派人的消極的勝利：因為人家不成功，也就是我們不曾失敗了。

最有趣的是幾千幾萬人的大會，許多人還沒有聽清楚主席說些什么，只聽得一陣歡呼，一陣拍掌，于是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歡呼拍掌起來。忽然一個人臨時動議游行示威，又是一陣掌聲，就算通過了。雖然游行是“臨時”的動議，但是游行的旗幟和口號卻是“事前”準備好了的。于是整隊出發(fā)，一人倡導，萬人應聲。當你參加這種集會的時候，你得準備一切服從大多數(shù)。你如果妄想要反對別人的臨時動議，或修正別人的口號，你就得準備吃拳頭。說是命令罷？這明明是叫做開會。說是開會罷？卻又非但只容許有一種可能的議決案，而且只容許有一種可能的提議。大會如果有宣言，也省了推舉起草人的手續(xù)，臺上人把宣言念了一遍，臺下又是一陣掌聲?？傊瑢τ谶@種集會，來不來是你的自由；來了之后，對于人家的決議，贊成不贊成不是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