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的勇氣
日本留學生洋子在我剛來美國時跟我合租一套兩個臥室公寓。我們天天住在一起,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洋子比我小兩歲,長得非常漂亮,一雙大大的黑眼睛,明亮得我常常驚嘆?!把笞?,你這么漂亮,怎么沒嫁呢?”洋子大眼睛看著我,充滿笑意,但佯裝嘆氣,“是呀,不想嫁。女人一生非嫁不可嗎?”
洋子和男朋友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想讀書,就離開了日本,來讀亞洲研究了。男朋友希望洋子離開前結婚,因為他是家傳的某個大公司的負責人,家里希望他們結婚。洋子沒答應,孤身來美國求學來了。在日本的時候,洋子是某個大商場化妝品部的負責人,工作很優(yōu)越。洋子的父親,我后來見到了,也擁有好幾個公司,來美國看望洋子時,帶我們所有的人去吃壽司。洋子把男朋友、工作、富有的家都放在身后,就為了到美國學習韓僑在日本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她的碩士論文題目。她立志為受歧視的韓僑說話。
一天,報紙上報道日本皇室的事情。我對洋子報告這條新聞,洋子說,“皇室?誰在乎他們?我認為日本根本就不該有皇室。這種浪費納稅人錢的擺設,與老百姓有什么關系?”我聽了都愣住了。沒想到一個日本女性以如此鄙夷的態(tài)度談論日本的皇室。我開玩笑說,“洋子,你好象很激進呀,你不是日本赤黨吧?”洋子嚴肅地說,“我雖不是赤黨,但是不反對赤黨?!?我說,“我可是反對赤黨的。希望赤黨不存在,那會使幾十年老百姓的日子會好過點。” 洋子更嚴肅了,“民主社會是應該容忍異端的。沈睿!”我無言以答,知道她說得對。
后來我的家人來了,洋子搬走了。洋子拿到碩士學位后,又轉學去了華盛頓大學讀博士了。為了洋子的走,我還在我家為她開了晚會。1998年我回國工作了九個月,沒有跟洋子聯(lián)系。這是我這個人的弱點。我常常由于自己獨處而更不愿和人說話。而那年夏天洋子去韓國學韓語。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1999年6月我回到美國后,突然收到洋子的信,告訴我說, 她病得厲害,我大吃一驚,從來沒想到過看起來健康活躍的洋子生病了。這時洋子才告訴我她多年前乳腺癌切除了雙乳。她是乳腺癌的幸存者。到韓國后,身體不舒服,匆忙回到日本,一檢查,癌癥已經(jīng)擴散到全身了。醫(yī)生說她只能活三個月了。
乳腺癌的幸存者!癌癥復發(fā)!我聽了這個消息如炸雷轟頂,立刻給洋子打電話,寫信。洋子回信對告訴我新的消息。她結婚了,嫁給馬克了。馬克我是認識的,以前在一塊開過晚會。他是一個嬉皮士,長發(fā)披肩,一只眼睛斜視,胡子拉茬,不修邊幅,衣衫破爛,在某個只做無農(nóng)藥食品的餐館當廚子。我簡直不能相信,生活好象比小說還戲劇化。怎么洋子就突然嫁了?洋子說,她病的時候,只有馬克飛到日本去看她,馬克愿意照顧她,堅持要跟她結婚,帶她回美國來治病。而且,馬克不信西醫(yī),只信草藥,認為西醫(yī)治不了的,草藥肯定能治。所以,洋子就跟他結了婚,回到美國,現(xiàn)在他們住在西雅圖。馬克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食堂工作,養(yǎng)活洋子。洋子相信馬克的建議,根本不用西藥,而用草藥和食療。她只吃生的青菜,把生青菜攪成汁兒喝,不吃任何肉和油。她還喝很多草藥配制的藥湯。她已經(jīng)活得超過了三個月。1999年的夏天,我請洋子和馬克過來雨津玩。他們來到我家時, 我的一個前學生也正好從華盛頓過來看我,結果我家里不夠地兒,洋子在我家只住了一晚,就搬到別人家了。馬克在當?shù)赜械氖桥笥?,俄勒岡的雨津以嬉皮士眾多著稱。我覺得很對不起洋子,他們走的時候送他們到火車站,把我從云南麗江帶回來的一個薩滿用的器具給了他們,希望神靈保佑他們。
洋子就靠草藥和生青菜活著,繼續(xù)她的博士學位學習,同時還擔當華盛頓大學日語教學的助教。2004年春,她寫信給我說她要在亞洲年會上參與一個討論小組,問我是否去亞洲年會。那年我正好沒去參加會,失去了聽洋子文章的機會,不過我寫信向她表示祝賀,我真心地為她驕傲。在醫(yī)生宣布她活不過三個月后,她回到美國,繼續(xù)學習,靠吃生青菜,一直不懈地努力著,不僅活著,而且工作著,一直到今天。已經(jīng)七年過去了。
洋子是一個有勇氣的人。這種勇氣是罕見的,我常常想,洋子的勇氣是我認識的、接觸的,傾慕的日本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