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性的伏筆
這本書是從安慶開始的。不是因它的開端意義,而是它失敗的價值。在曾國藩以軍械所為基點經營安慶時,帝國仍在現代化的黎明前徹夜踟躕。國人無法理解現代城市的含義,就像誤以為堅船利炮就是西方文明的全部菁華一樣。安慶的曇花一現,暗示著中國傳統(tǒng)的城市理念與西方現代城市邏輯之間難以彌合的裂隙。在城市世紀的門檻邊,先行者安慶沒能邁出的決定性一步,同樣在未來誘惑并考驗著它的后來者。這個悲劇性的伏筆,敦告著中國人該如何善待他人的歷史,甄選自己的道路。
我仍然記得一些夸張的畫面。大約在20年前,我在一本學生雜志里第一次見到曾國藩的名字。短文旁邊配著一幅簡筆畫,說的是曾國藩又被太平軍逼得走投無路,又一次假惺惺地揚言要跳河自盡,兩個幕僚死命拖住他肥胖的身軀。這個被篡改過的故事,把"桐城派"最后的宗師塑造成一個無知又膽小的小丑。那時已是1990年代,曾國藩仍被視為封建衛(wèi)道士,慘無人道地鎮(zhèn)壓正義的農民起義,階級斗爭的觀念仍然根深蒂固,連學生讀物也未能幸免。當然,也沒有人像魯迅那樣喊一聲"救救孩子"。它們就那么輕易地涂抹了一代人的歷史觀。
許多年后,我在圖書館泛濫著霉味的空氣中尋找曾國藩的名字,色彩晦暗的《曾文正公家書》和《曾文正公著述八種》早被藏之深閣,各種光鮮華美甚至燙金的曾國藩新解,則占滿了書架,一排排望不到邊際。曾經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曾文正公,已經被奉為管理學巨匠,他的那些遭到斷章取義的家書,被視作企業(yè)家必讀寶典。經過商業(yè)化和娛樂化兩輪沖擊,我們時代的歷史觀終于從一個極端滑到另一個極端。我們對歷史的無知,源于惰怠,源于媚俗,源于恐懼,源于傲慢。
一百多年前,曾國藩的遺像曾遠渡重洋,掛到美國哈特福德的中國留學事務所里。那些拖著辮子試圖救亡圖存的中國留學生們,每次見到這位在墻上沉默冥思的老人,都會在心中反芻一遍:是誰給了自己這個開眼看世界的機會。6 那時的曾國藩,是作為一個引路人、而不是作為一個笨拙的統(tǒng)帥或者圓滑的官僚而被銘記與感懷的。通過這本書,我也希望尋找那些業(yè)已消匿的蹤跡--是誰在黑暗里提燈夜行,將迷失中的帝國引到現代世界虛掩的大門前。